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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俏燕/网空】太阳从西边出来

送给@Ti-iT 



离家出走第四年,空得到消息:史家最后的良心,老三史存孝,离家出走了。

当时空正忙着准备出国,没放心上。隔天听说史精忠也跑了,事情一下变得蹊跷起来。

外人可能不清楚,他家的情况是一个爹养三头崽,空自认白眼狼,他弟是牛,他哥是猫。牛或许还会乱跑,猫没什么事不会出门。今天这俩一起跑了,难怪父亲要给他打电话。

他爸史艳文,无人不知的良民,向来假客气,再怎么病急乱投医,见面一定招呼,三句抚平毛躁,五句切入正题。他先说前三句:仗义最近在哪?你怎么样?过得好吗?第四第五句则是:精忠联系你了吗?存孝联系你了吗?

这话放十年前还能骗骗孩子,但放到今天,空接电话就是为了听父亲悲惨的呻吟。心愿达成,空爽得舌根发麻,就差对着话筒大笑。他说:“他俩要找也找家里人,跟我有什么关系?对了我搬家了,以后别打电话过来,也别找人来我屋子拓钥匙。”说完直接关机,一点机会都没给老爸留下。

空站在麦当劳门口,深感新上市的牛肉汉堡芬芳无比。半个小时前哪个傻逼嫌它牛骚味浓来着?现在给他一串臭豆腐都能说是甜的。

空,大名史仗义,家里排行老二,现已独立生活。这个人,走南闯北惯了,开局一张嘴,活得两袖清风,全部家当收拾完也就一个半人高的行李箱,装不满,拖下楼颠得稀里哗啦响。

他拆房子一样下去,门口贴着房东告示,让把退还的钥匙放在牛奶箱里。那是个爱唠叨的杀马特,烫着玉米须一般的爆炸头,空嫌他烦,走时特意把钥匙塞在邮箱格子里,期待房东找不到哇哇乱叫。

三楼的老女人最怕吵,房东一叫她就神经衰弱,但空乐意,反正他要走,恨不得这栋楼炸掉。以前有人说空像蝗虫,所经之处统统三光,不是没有道理。虽然分手了,空仍想赏他一句精准。

没到下班时间,街上已经开始堵车,空痛恨这公寓的地方就在这里——不论几点,下楼都没有车,还没停车场,出入不靠走就要骑自行车。他往路口走,一边收邮件。

新老板秘书来信说明天十点在总公司详谈,语气生硬,敬语长得骇人,字里行间铺满他那张苦瓜脸。柴田是典型的日本人,嫌空滑头,肯定不乐意他去,但万事谈妥,空有主管级待遇,不去白不去。就是合同还没签,因为新老板胧三郎多疑如曹操,生怕职场仙人跳,非要空本人到场,可能是想手把手喝交杯酒一样签。空看得出胧三郎有点心思,鉴于他现在单身,心思就心思,不必拆穿。

等车前,空买了杯橙汁,喝到一半突然有人拍他,一回头差点喷出来。

他弟站在街边,穿着连帽外套,脸色如同刚被女人扇过巴掌,极其幽怨地喊:“二哥!”

 

老三史存孝跟空完全不同,老实正经,是史家唯一一个会被老太婆碰瓷的人。二叔老婆离婚前常说他家抱错了,这才是二叔家的崽。学校里同学叫他牛,空也就叫他牛。

空很给面子,带牛老三去吃汉堡。老三坐在咖啡厅里,整个人霜打茄子一样蔫,有点大草原失火的悲伤。于是空问:“史艳文饿你了?”

老三瞪来一眼:“二哥,叫爸!”

空耸耸肩。

也就是牛在这,碰到别人说这话,他能把皮鞋抬到那人脸上。

“你离家出走,住哪儿?”空问,“不是又住风间烈家里吧。”风间烈是史存孝大学同学,一个日本留学生,两人好得穿一条裤子,要不是风间有女朋友,他俩绝对是gay。

“住旅馆。”老三意外有点气虚,“我……怕大哥找上门。”

空没想到是这个理由。史精忠生活规律平淡,疑似已经失去性功能,更遑论激情。从前都是老三追着他跑,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,空忽然觉得飞机飞不了了。

“吵架了?”空尽量克制鼓掌的冲动,“你怎么他了?”

老三支吾一会儿,滚圆眼睛里充满耿直的悲伤和疑惑。“我没有,是他,”他特别委屈地说,“二哥,你不知道,大哥可能是个gay,还交男朋友了。”

空长长吁出一声,往杯子里吹气。

果汁飞溅落在鼻尖上,空慢慢抹掉,平静地说:“我也是gay啊。”

史精忠是个gay跟史仗义生下来就给人做儿子一样,一点办法没有。除了牛,全世界都知道,他有时落伍得不像史家人。

牛噎住了,捏着汉堡的手紧了一下,酱汁飞溅在桌上,稀稀拉拉一滩。

“我……我知道,但我不知道大哥也……”他踌躇着,声音轻了一截,“二哥是就是了,大哥……”

空就是被这种地方气死的。什么叫二哥是就是,他起身拿起水杯。

“你要跟女人也这么聊天,这杯水就泼脸上了,”空说得很酸,“二哥没本事,只能请你吃双层烤牛肉汉堡扒,三百五十块哪能跟大哥的爱比啊,是不是?”

牛吓一大跳:“这么贵?!”

贵个屁,史家人的亲情连这个汉堡都买不到。空坐下从牛盘子里叉走一块土豆。

“史精忠跟谁搞上了?”

“不知道,大哥每天早出晚归,周末有时也不回来,最近还说要出去住,”牛一焦急就皱鼻子,“爸说他恋爱了。”

“哦,那你去抓奸啊,拍他床照登报扩散,美得很。”

“二哥!”

牛这个人,性向和他是没什么关系的。一个班级三十人,他一定是留下来把桌子排好的那个。史艳文老婆两胎,头胎一个,二胎两个,善意都汇聚在牛身上,比雨天花坛里的积水还多。外加史家阳盛阴衰,放到牛眼里,兄长父亲就是头顶一片天。他经常坐在井底看着,夸奖他俩是世上最漂亮的云。

而空八岁就脱离了这个怪圈,他眼里,父亲是个信奉集体大于个人的悲惨人物,二叔不理解,他也不能。兄弟阋墙是惨,父子离心也是惨,空已经出局了,剩下一哥一弟苦苦坚持,扮演当年的他爸和二叔。

空思考片刻,摸出烟想抽。兜里放的却是女烟。他本身不爱抽女烟,去酒吧钓凯子才用,想扮娘炮了就抽女烟,演猛男就什么也不抽。

牛在对面愣愣地看着。他二十三了,还是他爸放在温箱里的小玫瑰,将来要跟小王子一起环游世界的。

空缓缓吐出一个烟圈,正好罩在“禁止吸烟”的牌子上。

“你这么关心他跟谁在一起,问他啊。他要是不肯说,就是心里有鬼,说了,你也满意。你不回家住,谁给我的模型擦灰?”

牛认真考虑半天,肩膀撑起又垮下来,“我问过他啊,他没说,能有什么鬼?”

二十三岁的秋天,空再一次感到史家人全是傻逼。遗传学着实牛逼,史艳文把他弟当朱砂痣,史精忠居然也能一丝不苟地继承过去。空只要和他们待在一起就浑身发毛。

“史精忠跟谁谈恋爱都敢昭告全世界,就是不能跟你说,你信不信?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你给他发‘我都知道了’,他自然告诉你。”空冷笑一声,“发,现在就发。”

牛捏着手机迟迟没有解锁,眉毛挤成一个纠结的川字。

空几年不在家,不知道他和史精忠之间发生过什么,但牛从小就是这样,遇到问题梗在原地,像头犟得要命的牛,想通了才肯挪步子。他用指甲抠着手机按键上一点突起,“我……不知道,我不能骗他。”

空使劲掸掸烟灰。

“你不骗他,他骗你怎么办?”

“也好过我骗他。”

小学空就能把老师骗得团团转,牛却老实地连考试作弊都不会,他俩是一张面孔的两面,奇异地对立。家里坏事好像都让空占了,留下全是好人、乖孩子。

乖孩子和乖孩子的相处,空完全不懂。他一把抽走牛的手机轻松解锁,找到标有“大哥”的联络窗口,迅速发送:我都知道了。

“你有我密码?!”牛惊叫。

空嗤笑一声。

老土冒都是一样的,土到骨子里。密码是生日,密码是结婚纪念日,密码是分手纪念日。这样的人除了史存孝,他居然还认识一个。

“你用我生日做密码干嘛?”空懒洋洋地说。

他打定主意要欺负牛。他俩一天生,谁也占不到谁便宜,但牛楞了一下。

“……你知道了啊,”牛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,“反正我们生日一样嘛。”

空没想到牛真考虑过这一层,叼着牙签傻了一会儿。

“嗯?”牛茫然地回望他,“没人用你生日做密码吗?”

原本不关那人什么事,被牛一说,突然横插进一个名字。

空凝视着自动暗去的手机屏幕,把烟掐灭。“没了。”

“你那个长头发的,”牛惊愕万分,“分了?”

“分了。”

“为什么啊!”牛差点踢到桌子,“你不是说那是世界上对你最好的人吗?你疯了啊,二哥!”

“吃你的饭,”空抬高嗓门,“管好自己!”

手机突然疯狂震动,是史家老大打来的。空按下接听键塞到牛耳朵边上,隐约听见他哥文雅的声音柳絮一样飘过来。

“你在哪里?”

史精忠操着最拿手的温柔语调,情绪良好,没有一点离家出走的样子。相比之下牛就狼狈得多,落荒而来,又想落荒而逃了,捏着手机的指头攥得很紧。

“我……”牛看一眼空提示的口型,“大哥,我都知道了!你不用说了。”

电话那头沉默许久,久到他们都以为史精忠会就此挂断电话,才响起一声轻轻的咳嗽。

“你在哪里?我来找你,”史精忠把嗓音捋得无比平稳,“面对面容易说清。”

报过地址,牛立刻断电一样瘫在椅子上。空原本要买单走人,看他这样有些迈不开步子,绕回来揪着连帽衫帽子把他扶正。

“你真意识不到问题?”空难以置信地问,“知道你笨,但你不能一再挑战我的认知啊,史精忠喜欢谁你看不出来吗?”

牛沉思片刻,摇摇头。“每个都有迹象,但都不像。他不是那种人。”

“什么叫那种人,“空叹道,“他喜欢谁你最不能接受?”

那种人,那种人又是哪种?空不能控制地想起父亲。

谁的人生里没有一篇作文叫《我的爸爸》,他也曾说尽好话,但史艳文其人究竟如何,没有人能说得精准。

一个同事和一个儿子同时遇难,史艳文一定会先救同事。父亲尊重任何人,空恰好憎恶这种人。他看得很明白,从不吝于承认小气,却也不想在此刻,在弟弟面前说三道四。

玻璃罩子是一家人共同搭起的,他不想率先打破。

而史精忠,逐年向着父亲的模样靠拢了。人若聪明冷静,最终难免要走上断七情绝六欲的路,他父亲,他哥哥,漫长人生里都落着一块不可避免的坏点,使得人间路坎坷万分,活得也越发通透淡漠。

牛终于想出答案了,说得吞吞吐吐:“……风间烈。”

…………

空不知还能说什么,勾勾手指叫牛过来。

十六岁后他们再没说过悄悄话,做起来倒还得心应手。风从嘴唇和耳朵中间掠过,擦出一点狡猾的轻响。

“他喜欢自己弟弟,”空恶毒地笑道,“反正不是我。”

 

史精忠推门进来,后头跟着一个平刘海小伙。小伙子夹着公文包,跟史家老大一样,一看就是文化人。但他有点太敏锐了,进门就警惕地说:“啊嗯……”

视线立刻集中在他身上,有效淡化史精忠的存在。

平刘海知道这是被骗来掠阵了,敌军将前,最忌气势输人,只好和颜悦色地笑,咳嗽两声,把公文包塞过去:“您拿着,我先走啦,还要给师妹补课。”

“砚寒清,”史精忠给两个弟弟介绍,“同事。”

“岂敢岂敢,我就一高院实习生,”砚寒清连忙摆手,“二位好啊,我先走了,拜!”

“记得打电话。”史精忠温柔地吩咐。

砚寒清何等眼力,一眼看出座位上那俩是双胞胎,多留一秒就会卷进三兄弟的漩涡里,匆匆走前不忘给史精忠递眼色。

空好久不见大哥,难掩冷淡,起身移到牛身边。史精忠一点不在意,脱下外套入座。剑拔弩张,他还有心情点抹茶拿铁。等到咖啡上来,牛也快崩溃了,拳头越捏越紧。

“大哥,”牛差点把舌头吃下去,“你是不是……喜欢我?”

史精忠抬起眼皮精准地扫一眼空,拐回来看着牛,弯起嘴角:“谁说的?”

“二……”

“我说的。”空冷声打断,“史精忠,或者你现在说喜欢我也行,我不在家,你对着他借脸思人,你说得出口吗?”

俏如来眨眨眼,笑得有些疏远,“这个玩笑不好笑啊,小空。”

牛倏然起身打翻一杯水,杯子当啷落地,周围人齐齐看过来,他手忙脚乱把杯子捡起,气焰已经短了一截,也不知为何心虚,垂着眼看史精忠咖啡杯里的拉花。

“……二哥没骗我,我看得出来。”

“嗯,小空一直很直白。”史精忠把水杯挪到旁边,拿过纸巾擦拭桌面,“饭吃了吗?”

空喉咙里憋出一声变调的闷笑,换了个姿势杵在座位上。

牛面前餐盘已经收走,桌面空空如也,只有一个刚泼得精光的水杯。残余的几滴水挂在杯沿,可怜巴巴地反光。一点亮光反射在牛的眼底,他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难以启齿,两手藏在桌下,不安地搓弄。

父亲一点点老去,他们不再是小孩子。在座只有他还死死相信着,一切都和过去一样。

“大哥,我真的……真的没想到,”牛大四答辩都没这么费劲,“我说不过你们,如果你要瞒,谁也不会发现。我就是想知道你到底怎么想。”

史精忠慢慢眨着眼,眼神在两个弟弟之间来回。

视线落在空身上,一种熟悉的厌恶就笼罩空全身。他从大哥身上看到了活生生的父亲。

即便是空也不会否认,他们确实优秀,正因如此,才在核心的心脏上留了一个坏点。史艳文终其一生没能剔去,史精忠想必也如此。

史精忠端起咖啡抿了一口,漫不经心道,“存孝为什么在乎我喜欢谁?父亲都没问起过。”

“因为你和二哥都是……”牛的话语戛然而止,回头望着空。

“别扯我,你们吵,使劲,”空甩着左手,“你要想说性取向,我那是天生的,但我出生时候大哥都五岁了,他的情况我可不知道。”

史精忠放下杯子,咔哒一声。

“比起我,存孝,你想过自己的情况吗?你们是双胞胎,你会不会感觉有一点……”史精忠斟酌片刻,“……类似的感受?”

空仰头喝干他两百五一杯的咖啡。

“异卵双胞胎也能说事啊,同性恋是隐性基因,行了吧?”他起身拉过行李箱,“我赶飞机,再见,你们慢聊。史存孝,记得爱恨情仇一次说清。”

牛没想到唯一支援打退堂鼓,起身要送空,史精忠却盯着咖啡杯目不斜视。

空一下午见了大哥小弟,再来个爹就能满堂彩。几年没回家,再见却是这种状况,啼笑之余又觉厌烦,只盼能早点离开这个城市。

他快步走到门边,回身在牛脑门上怒拍两下。“你是傻,但你不该瞒在鼓里,喜欢就是喜欢,不喜欢就不喜欢,你自己想清楚了吗?”

牛被空气呛到,咳嗽半天,脸色通红,“我……咳!我、我没想过啊,二哥你别这样……”

“人生是你的,关二哥屁事。”空嬉皮笑脸地拉开店门,“傻牛啊,拜……”

门忽然打开,寒风推着一道人影进来,不偏不倚堵着大门。空看清来人,只想把箱子扔在他脸上。空气凝固了似的,只有牛兴高采烈叫道:“哎!你不是二哥那个,那个叫……”

“网。”

高个男人戴着墨镜看不清表情,话里却有股狠劲,明显到牛也不安起来,跟空咬耳朵:“二哥,你有没有……”

“没有,”空厉声打断,“什么都没有。”

史精忠不知何时拿了他和牛的外套,提着公文包,跟网点头。“你们聊,存孝,我们换个地方。”

“史精忠,你怎么有他电话?”空怒道,“你他妈……”

史精忠侧身从他旁边过,一脸无辜。

“人生何处不相逢,小空,你们家钥匙的拓本我也给房东了。”

 

牛走时一步三回头,生怕二哥会被砒霜毒死似的。空作为当事人反而淡定很多,他是下定决心要跟网分手,一个月里准备万全,只欠东风。

但网就是被东风吹回来的。几个月没见,他头发留得更长,在脑后松松挽着马尾,穿一件皮夹克,里头是空以前给他买的T恤。

网用两个手指敲着桌面,“你跟房东说我要退租,还把押金也拿走了?他居然信?荡神灭疯了。”

“为什么不信?”空嘴角冷冷翘着,“我代表男朋友退租,不行?”

网深知他那一套死缠烂打的路数,决不被带着走,沉声道:“为什么生气?”

空挑挑眉毛,“现在是问这个的时候吗?我求求你问我一声要去哪,行不行?你不问我都觉得尴尬。”

“……你要去哪?”

“去哪都轮不到你过问,我跟你结束了。”空器宇轩昂,从口袋里掏出一卷打开过的水果糖抛到桌上,“分手费。”

网没接,丝毫不为所动。

“你觉得我太忙了,是吗?”网的怒气肉眼可见地消散,慢慢露出水面下平稳的磐石来,“你之前说不介意。”

空见他不要,自己扒开糖纸吃了一颗。

“我说不介意你就信?鼻子上头两个孔用来喘气算了,一年六个月远程,找在格陵兰岛的也比你热络得多。”

网沉默着,也摸出一粒糖吃。不同于空,网吃糖很凶残,硬糖放进嘴里一口咬碎,混着唾液往下咽,如牛嚼牡丹。

“所以你要去哪?”他沉思片刻换了思路,“工作呢?”

“不睡你床上就轮不到你过问,”空耸肩,“我一世英才,自有留爷处,再见。”

网坐在靠内的位置,没来得及阻拦。空拖着行李箱往外走,推门出去。

 

史精忠带他老弟去了一个街心小公园。近来天寒,没什么人散步,公园道路是圆形,夜跑的偶尔来兜圈,很快又离去,徒留他俩站在一个寂静的圆环里。

中央有座喷泉,池里落满枯叶。史存孝眼看哥哥绕着那个喷泉池走了三圈,忍不住叫他:“大哥。”

“我听着呢。”

“……你到底为什么不愿意说实话,”史存孝闷闷地说,“老是这样,有些事憋到最后才说,把所有人当外人。我越来越不理解你了。”

史精忠找了一张长椅坐下,拍拍身边。哥俩一同看着不远处的路灯,一团橙红色的光,底下飞蛾乱舞。

“你不必非要理解我的。”史精忠轻声说。

史存孝有些恼火,感觉自己被扫到一个无形的环外面。他总是想尽办法去够每个人,但每个人都在逃离。

“所以你觉得不说就是为我好吗?!”他忍不住拔高声音,“你关心我,我就不关心你?是吗?”

史精忠不偏不倚坐在阴影和灯光的交界处,左脸陷在夜晚里。

“你要是不知道答案,为什么离家出走?”他抬起头,半边明亮的眼睛被睫毛拉出长长影子,宛如一条泪痕,“为什么躲着我?”

史存孝一下惊慌无比。寒风从领口钻入,吹凉他的后颈。

“我……”

他也不知道自己害怕什么,空透露秘密至今已有几个小时,该有的准备早就有了,却还迟迟不能面对史精忠。第一次考试、第一次离家、第一次冒险……二十多年了,人人都变得勇敢,只有他还在原地,畏惧着大家变了的事实。

“你真想知道?”史精忠笑笑,掏出手机,“自己看吧。”

“我又不知道……”

“生日。”史精忠说,“你的……你们的。”

他和空的……他的。

史精忠的手机桌面是一片海,与他人一样,安稳无波。相册里无数熟面孔,同学、同事、师兄、导师、堂妹……岁月凝结成一口深而静的潭水,万事吉祥。如史存孝所想,什么线索都没有。

“……二哥说的是真的吗?”

他轴惯了,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,把这秘密当成童年藏在饺子里的硬币,攥在手心才满意。

他的哥哥走到光里,安静地眨眼。从小,史精忠说重要的事之前都会不停眨眼,仿佛这是把不安和灰尘筛走的唯一手段。

“你看这个。”史精忠点两下屏幕,递给他。史存孝接过来,看见屏幕上一个晃动的他自己。

前置镜头像素不高,他在这个夜晚模糊成虚无。他不能自制地想象史精忠眼中他是怎样一团虚影。

“这张照片上,是我喜欢的人。”史精忠笑得有些哀伤,“满意了就快点忘记吧。早点回家。”

 

几个小时,外头冷了不少。华灯初上,夜风刮得人脸皮隐隐生疼。

天气预报说今晚要降温,空仍穿着薄外套。按照原本计划,空应该在候机了,没道理会困在这。他像被踩断尾巴的野兽,四肢没劲,不住神经质地朝后看。

谁不想安稳度日呢?可没有一个人能为他做这些。空抗拒每一个来了又走的过客,生怕他们像父亲一样,拿他与等值的东西比较。他不可以明码标价,不能被用来交换,也不要任何轻易驻足的人。他才是来了又走的那个,是潮汐下的贝壳,想在沙上永远静止。只要下一次浪潮不来,他就不离开。

退租时空签了网的名字。简单几笔,带着他退回到安全距离以外。往后他可以尽情地自在,不用再想什么来或去的事。可现在他站在街口,忽然又想起网,一个朋友很少、没处可去也不被需要的人,如同破损的风景模型瓶。假如空也走,就再没人知道网在哪里做什么。他是止住流沙的最后一块棉花。

空顶着风冷得直搓手,左思右想,终于推门回去,问网:“我把你房子退了,你知道吗?”

“押金也拿了,”网说,“我知道。”

“晚上睡哪?”

“不知道。”

“你的毛巾拖鞋也没了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换洗衣服我扔了。”

“哦。”

“好,”空翻个白眼,“没有我你也过得很好。”

“我把工作辞了。”网冷不丁道,成功让空脚步一滞。

网走过来,拉住空落落的行李箱。

“换个工作,下周面试。”网随手拨开空散在脸边的一根头发。

他没说任何其他的话,仿佛什么也未发生,只是刚坐飞机回来,在咖啡店见个人。但空知道他的意思是不走了。

空一点都不信,却不得不信。网来牵他手的时候,闹钟疯狂奏响,空在噪音里深深垂下头。

错过值机,错过安检,错过登机。飞机飞了,他的机会飞了。

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,果然走不掉。

 

双胞胎哥哥说出“回家”两个字刹那,史存孝走到大哥身边,第一次见面一般紧紧拥抱他,笨拙地重复:“我……明白,明白了。”

他甚至不想回家。平生第一次,他想永远留在夜色里。太阳可以落下,但不要再升起,他们要永远停留在喜欢的后面、爱的前面,年轻,一成不变。

“你可别讨厌大哥。”史精忠贴着他的耳朵。

史存孝太不会说话了,支吾许久,憋出一声轻到听不清的“嗯”,一边开始相信,明天太阳不会升起了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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