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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网空】《还阳》6

《棺中仙》  

《还阳》1 2 3 4 5



6

 

秋去冬来,转眼到了送葬繁多的季节。县城在东,虽说算不得酷寒,冬天仍能熬死一片。这种坏日子,别人悲,史仗义喜——人死了,卖棺材的没道理不高兴。

由是卖出了许多副棺木。

史仗义从未与人说过,他十几岁离家谋生是抱着背水一战的心理。父亲救不了他,走投无路,要为他改命。此事一旦办成,必定殃及双胞胎弟弟史存孝,史仗义手足情深,宁可独死也不想害了弟弟,便连夜逃去了东面。

三几年的县城被商贾、军人和洋人挤满,百姓夹缝里求生,并不宽裕。即便如此,史仗义仗着聪明年轻,初到东边仍是受了不少好心人关照。有对老夫妇膝下无子,拿他当儿子照顾了一年有余,后来他自立门户,二人还来探望过。

史仗义生性独立,但也懂得感恩。老夫妇去世后,史仗义上门帮着操办丧事,从寿材到饭食,没让旁人掏一分钱。每年冬天,空爷的行里都进一批普通寿材,结实、耐存放,不求挣钱,专供无人收尸或遭子女遗弃的老人。行里伙计送棺材出去,还需亲自将后事办妥。

若是冬季,最初照顾过生意的几家大户来选寿材,也有额外优惠。

十九爷不以为意,史仗义便说:这是我的道义。道义面前,人不分好坏。

元月严寒,大年在即,史仗义与十九爷懒得出门,吩咐管事出门采购年货。虽说是做下三行生意,该有的还得有,年钱要结,红包要给,笔墨对联鞭炮,一个不少。管事跑了一上午买起东西,回到大宅,却见一个陌生女人站在门口。

女人卷发盘头,描眉画唇,面相在三十出头,脚蹬舶来高跟,身着灰底金牡丹旗袍,皓白的腕子上围着一件白狐皮,仪态万方。

管事想起先前见过她,连忙进去通报:“曼邪音来了!”正是前些日子来过的那位客人。

曼邪音进了客厅,不急不慢地打量四周。史仗义很快下楼来,见是这么一个女人,嗤道:“今天什么风啊,吹来这么一位美夫人。”

曼邪音勾着嘴角上下打量他,看够了,才说:“您就是空爷?比我想的还年轻些。”

眼波一转,不见其他人,面色才转冷下来,沉声道:“空爷近期,可是遇到了什么不寻常的东西?”

史仗义第一眼看到曼邪音,就知她来头不小。一副乱世佳人打扮,实际是要掩藏她的来历。眼尖的史仗义见了也看不出破绽,便吩咐仆从送上香片和茶点。

曼邪音叹道:“空爷身上这股阴气放到别人身上,日常起居都很困难,你似乎还有顽疾……”眯眼看了一会儿,舒展眉头,“可惜我不够厉害,看不出是何病症。”

“将我底细看得这么透,你也是有备而来。”

“并不是,我连你今年几岁都不晓得,我说的那些,都是见了你才看出来。寻常人在我面前,一眼可以看穿,你周围或许有高人,我看不穿。”

史仗义脸上原带着一丝笑,突然阴沉下来,冷冷道:“我的事与你何干?”

曼邪音没想到这个年轻老板翻脸如翻书,楞了一下。史仗义吓到了她,才多云转晴,道:“怎么称呼?”

“曼邪音。”

“夫人上门来,要买寿材?”

曼邪音沉默片刻,叹道:“我来找你,是要投奔你,你缺人手,需要我这种人。”

“夫人说的高人,是哪类人?我行里伙计,个个身手敏捷,通五行,知民俗,作为伙计已是一等一的。”

“道士,和尚,懂术法的……下三行都会遇到。你应该要认识几个。”曼邪音说着,高傲地扬起下巴,“我就是这种人。”

史仗义却摇摇头。“有求于我的人太多,谁知道你是什么来头?本事多大,看过才知道。”

曼邪音听罢,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,起身踱过一圈,朗声道:“空爷府上佣人,怎的不进来了?”

厅中几个伺候左右的仆从不知何时离开了。史仗义喊人添茶,无人应答。

曼邪音莞尔一笑。“空爷走出去也见不着人。我不说话,他们不会回来。”

史仗义感到好奇:“你要他们去死,他们也能去死?”

“自然。”

“你要对我动手,也很方便。”

“可以这么说。”

客厅的桌几发出一声轻响。

曼邪音眉头一动,就听见掌声。史仗义拍着手,笑道:“夫人好本事,我见识了。不过这天寒地冻的,最好快点叫他们进来,否则人冻僵了,怎么给你准备客房?”


曼邪音就此在大宅落脚。史仗义没有过问她的本事。在这条道上行走,没有几两本事过不了三关五将。

仆从三三两两回来,都是一问三不知,快手快脚给曼邪音布置卧房。当晚六点,史仗义在家里请曼邪音吃饭,做了时令好菜,开了酒,一顿美餐宾至如归。

入夜时分下了雨,淅淅沥沥地淌在窗玻璃外。史仗义关了灯躺在床上,一直睁着眼,直到午夜才睡着。

凌晨三点多,大宅走廊一角传来咔哒一声轻响。

存放棺木的地下室入口,就在这条走廊尽头。但史仗义置办房屋时特意将入口做成密道,一眼望去看不见痕迹,必须用手在墙上细细地摸,才能摸到那处夹缝。货物出入宅邸又都在夜里,由数个伙计扛着棺材,弄不出多大声音。仆人大多已经熟睡,史仗义亲自接应,伙计过来只能看到一扇门,自然不清楚门关上后是什么模样。

因而,这扇门的位置十分隐蔽。

但今夜,一只手精准摸到密道入口,黑暗中传来指甲刮擦的响动,眨眼功夫,暗门打开又合上。脚步声自上及下,飞快摸到底部存放棺木的位置。

地下室没有灯火,那人掏出一只小灯点上。灯火亮起,照着她精致的盘发。

曼邪音掀开棺盖在里头仔细翻找,越是细看,眉头就越皱,一连开了四只棺材,都不像是有她要的东西。

她起身疑惑地环视四周,就在这个当口,看见了摆在角落的黑棺材。

漆黑大棺,侧边阳雕着睡莲与倒转轮圣王像。圣王神情煞凶,周身被黑莲花莲叶围绕,一眼看去惊骇渗人。

曼邪音瞠目结舌,对着圣王棺看了许久,面色逐渐变得惊骇,轻声喃喃:“这东西竟然这么大?”

她走过去的每一步都异常轻,生怕惊动什么,到了棺木边上,小心地触动棺盖,抬起一条缝。

刹那间阴风大作,黑影一出,直冲她门面,曼邪音也不是吃素的,反身下腰避过,右手翻转,一道寒光直刺向前,“咔”地一声截住。再抽那把匕首,如何也不能动弹。

打斗间,小灯落到地上,黄光中映出两张脸——脸色凝重警惕的女人是曼邪音,戴着面具、看不出意图的男人是十九爷。

曼邪音也没想到里头有这么个人,咬紧牙关,十九爷一松手,她立刻退到五步之外。

“臭小子说你来找东西,就是找这口棺材?”十九爷眼神紧盯着曼邪音的脚步,“胆子不小。”

曼邪音回答:“不,我要找的东西,比这小得多。但你……”她深吸一口气,“你可否让我靠近,看一下这口棺材?”

十九爷冷笑一声。“看可以,看完留下脑袋。”

僵持之际,头顶传来史仗义的声音:“你也不要为难人家,她是来投奔我的。你想杀她,我同意吗?”

十九爷头都不抬。“需要你同意吗?”

“吃我的用我的,不肯叫一声主子,也称我一声老板行不行!”史仗义骂道。

十九爷大约不想再纠缠,想了想,让到一旁。曼邪音再三确认他不会动手,才上前细看那口棺材。

黑棺庞大,犹如一口深不可测的井。她料定十九爷不许她打开棺盖,只是观察棺木外沿。

史仗义也走到楼下,举着一只火把,特意往前拿了些,给曼邪音照亮。火光映着十九爷面具下垂落的嘴角,神情很是鄙夷。

“看出什么没有?”史仗义问。他本就想知道圣王棺的秘密,十九爷自个记不得,其他人若能提供线索,再好不过。

两人以为她在看棺材上的刻纹,曼邪音却说:“这么大的阴楠木,不可思议……你们从哪弄来的?”

阴楠木,十九爷似乎对这个词有印象,陷入了沉思。史仗义心中扬起一股料中的喜悦,道:“坐下谈。”


三人在客厅入座。曼邪音就着灯光重新打量十九爷,面色一变再变。史仗义看在眼里,摆手道:“不用介意他。”

“你宅子里有好多……我没见过的奇观,”曼邪音措辞稍显犹豫,“下边的也是,这位也是。”

十九爷虽然戴着面具,曼邪音却能感觉到,他的视线针一样刺在她脸上。

仆从递来热甜汤和茶点,给三人张罗。曼邪音有些不好意思,但不愿表现出来,喝汤吃点心动作都端着,用罢以餐巾擦拭嘴巴,姿势非常典雅,显然也是家教极佳。

史仗义看在眼里,问道:“你先前在哪?”

“甘肃一带,我在那边呆了几年。”

“找东西?”

曼邪音的手顿了顿。“你一开始就看出来了?”

史仗义咬了一口绿豆糕,“碰巧。我们这行客人多,什么样的都有,见多自然识广。”

“你年纪轻轻,经验倒很丰富。我不确定这事该不该告诉你们,本来是我的私事,但你们有那口棺材,应当有关联。”曼邪音叹了口气,“我在找一件信物,与那口棺材材质一样。”

曼邪音从贴身的口袋里取出一小块物什,颜色不同,还是能看出与圣王棺材质相同。史仗义拿起看过,木头触手阴冷,寻常木材不能比。他将木块递给十九爷,后者也点头。

木片大约两个指节长,刻着一个残缺的字,好似是“阴”。

“它来自一块明朝年间的御用腰佩,单是这一块阴楠木,就能抵你半座宅子。这种木头非常珍贵,珍贵到寻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,而且失传已久,你的屋子里却有一大口它做的棺材。”曼邪音神情凝重,“幸好懂行的人少,但还是要小心。”

“棺材是我的东西。”十九爷道,“没人敢动。”

曼邪音看他神色笃定,不愿多言,继续说道:“我的恩师七年前去世,交代我,要找阴楠木腰佩。我所知道的,只有这块腰牌来自明朝一个机构,叫做阴曹司,正面刻着机构的名字,背面是持有者的姓名。师父找它并非为了钱,而是要给前人一个交代,我师门承人恩情,答应要为他们找这批玉佩中的一块。”

“阴曹司,”史仗义想了又想,“还真没听过。”

“没听过才对。阴曹司非常隐蔽,据说是嘉靖帝所创,明朝史书并未记载这个机构,只在少数逸闻中说起。但我相信,因为阴楠木价值非凡,非皇家不可重用。它可不只是贵而已,还很阴邪……”曼邪音说着,突然反应过来,一下捂住嘴。

史仗义与十九爷都望着她,似乎等这一刻很久了。

“你……身上的阴气难道……”曼邪音神色大变,史仗义终于绷不住,哈哈大笑起来。

“他知你知我知。”史仗义竖起一根手指挡在嘴前,“你明白个中利害。”

依曼邪音所说,她是卜卦算出线索在此地,不远千里寻上门来,却不想,见到这么大的一块阴楠木。阴楠木与灵芝同属于阴,墓地、风水大凶之地才有可能培养出这种树木,阴气越重,树木长势越盛。要造一只圣王棺,不知需要多大的阴楠树,即便是嘉靖帝,也未必拿得出多少阴楠木棺。

“阴曹司据我推测,是为嘉靖帝秘密操办阴阳之事的机构。阴楠木出现在阴曹司一定有原因,我想,与它的阴性有关。”曼邪音眼神不住在眼前二人之间移动,“你们应该比我了解这种木材。”

史仗义笑了一下。“阴楠木棺材,睡着是挺舒服。”

十九爷听了曼邪音的话,始终望着她。曼邪音接着道:阴曹司的功用,与锦衣卫相似,但锦衣卫在明,阴曹司在暗,历代帝王手下都有通阴辩风水之人,阴曹司精英执行的任务不同寻常,当得起这块阴楠木。

她不知从哪变出两只铃铛,迎着二人注视,从铃铛中拉出几条极细的丝线。丝线泛着幽光,坚韧难摧,两只铃铛由丝线连接,拉开竟能构成一把软剑。方才与十九爷打斗中用的便是它。曼邪音示意二人看好,纤纤玉指一拨,一股怪异的声音流泄,史仗义脑中震痛,急忙捂住耳朵,再看十九爷,也是一脸不快。

“惊弦能控制人的神智,刚才那是示意,如果我轻轻拨弦,你们未必听得清。我们一派专攻惊弦术,与长琴派不同,取的是更为偏门的妙法。丹华长琴派重卦,轻弦,自居正宗,惊弦就被为邪道。”曼邪音嗤笑一声,“可本事够大,正不正宗又有何区别?都是弦上春秋,卜卦南北。”

十九爷欣赏她这番话,应了一声。

曼邪音抿了口茶,垂下眼。“我师门受恩于人,恩人要找这种腰佩。但那是一百多年前的事,惊弦传到我这一辈,早已没有旁支。我唯一的线索是卦象说它会在东边,何妨一试。”

“你来投奔我,也算一种缘分,”史仗义说,“不过你不用去行里去,哪能让女人做体力活。我要你打听阴曹司的事,作为交换,我帮你找这块腰佩。”

“腰佩什么样?”十九爷忽地问。

曼邪音道:“我没见过,只知道佩面是方形,以优钵罗环绕,好像还有一些饰纹。”

“你会卜卦?给我算一卦。”史仗义不很信这套,可曼邪音本领高超,说服力远甚旁人,看得他玩心大起。

曼邪音并不情愿,念在史仗义为她解围的份上,取出五颗金铃照五行方位排开,以琴弦连接,又焚香一柱。香灰落下,曼邪音看了半天,脸色有些怪异。

“你有……桃花?”曼邪音难以置信地看了又看,“死相频出,凶星即将转回天中,却又有桃花的势头……卦象简直一团乱。”

史仗义正喝到第三碗甜汤,心里门儿清,笑道:“看来我这条命注定是比旁人精彩些,一些人事非要找上门,时运所至,拦都拦不住。”

十九爷刚取了糕点,闻言一口咬掉绿豆糕的脑袋。


三人吃罢点心,回房睡了。史仗义自从还阳,很久没能梦见清晰的场景,今日睡下,脑中竟全是家中旧事。

阳春三月,父亲史艳文坐在书房读信。窗外一点秀枝敌不过他满面忧郁,一叹再叹,终于下定决心,走出房门。

年幼的史仗义好奇心重,偷翻了父亲书桌,见信上写着:令郎命犯大煞,无法可解,若要勉强回转,必有血光之灾。三思而后行。

十五岁的史仗义为骨病困扰多年,只当是身缠重疾,未曾想过是天命所致。一朝噩耗,就此没了寻常心境,胞弟史存孝问起,他也无法开口。

只是从那一天,史仗义便很清楚:同年同日同月生,史存孝也许一生幸福安康,史仗义却要颠沛流离,饱受顽疾苦痛折磨。

天道不公,可他没法因而去恨史存孝。若是恨一个人能解决痛苦,世间根本不会有痛苦。

十六岁他离家出走那天,老家下了大雪。史仗义很小心,倒着走出院子,还谨慎地抹掉自己的脚印。

他从未离家,冥冥中却感觉,这一去不会再回。

月上中天时,史仗义望见自己站在圣王棺旁。逼仄的斗室被长明烛照亮一隅,圣王棺横在正中,一个嘶哑、低沉的、不似人的嗓音正在回荡。

它模仿人的口吻,只是不够像,听着仍很怪异。史仗义趴在棺盖上听了许久,辨别出那是在数数。

七万两千一百一十四,七万两千一百一十五,七万两千一百一十六……

史仗义还停留在大寒天离家的怅然中。他在东边漂泊,也是在一个寒天住进老夫妇家中。那一日距离他离家,有将近一年的时光。忽然到了这里,四周狭窄如牢笼,他站在其中,仍像在故乡的大雪里。

须臾,史仗义明白了那是谁,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,保持着那个姿势继续倾听。

七万两千一百二十一,七万两千一百二十二,七万两千一百二十三……他在心中一同数着,手掌拂过棺壁上的转轮圣王。

他很少依赖什么人,但一路走来,已对十九爷有了依赖之情,愿意与他朝夕相对,日日共枕。十九爷像一块烙铁,恰好烫在他的伤疤上。虽是痛,也模糊了过去。这种痛让他自在。

天亮时史仗义悠悠转醒,十九爷就在一旁。他翻了个身,脸埋进十九爷肩头。

“醒了就起来。”十九爷不客气地说。

史仗义早已喜欢上听十九爷说这些不近人情的话。他的冷淡、不可理喻和难以捉摸,都是凶星高照下的奇妙转机。

“再睡一会儿,”史仗义闷声说,“别动。”


二人一直睡到日上三竿,管事来敲门,才慢吞吞地起床。史仗义梳洗完出去,管事递来一只信封,反面落款是天津市长的名字。

内里是一封简信,史仗义看完,面色十分古怪。

“曼邪音的卦够准,说桃花就是桃花。”史仗义倒提着信笺晃了晃,“喜字当头,天津市长请我吃饭。”

十九爷道:“为了棺材?”

“为了女儿。”史仗义翘起嘴角,“他想介绍我跟他女儿相亲。”



待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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