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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网空】《还阳》9

《棺中仙》  

《还阳》1 2 3 4 5 6 7 8



9


天色逐渐转暗,乌云一坨坨向山头上涌,天边昏黑,有山雨欲来的势头。史仗义环视周围,心里生出一股无法言说的怪异感——不大的林子里布满了人,个个面上都是狂喜之色,遥望着那座红彤彤的灵台,仿佛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大喜事。几个人看见史仗义,惊讶万分地说:“什么时候了,你还在这儿做什么!”拽着他朝山下走。史仗义力气不小,却异样地挣脱不开,只得老实跟着,一边暗中观察。

山势陡峭,石阶旁草木颓败,史仗义偷看那些人,他们穿的虽是农民衣裳,打扮却不似本土,像是日本人。而他们说的话传到耳朵里,句句都能明白,更显怪异。史仗义干脆不变应万变,便任由村人把他推到一处屋子前。为首的吆喝:来啰!一个面色焦急的中年妇人快步走出,见了史仗义,喜出望外地拉进屋里,不住嘀咕道:“还跑!有什么好躲,你想逃?村长千辛万苦才让你担任,可不要坏了大事……全村都盼着。”

这座村子生活贫苦,屋里只有最基本的家什。矮桌上放着一面铜镜,史仗义从中看到身旁的妇人面色青白,心里顿时悬起一根丝线,知道是遇上了反常的事。妇人拿木梳整理他的头发,不住劝说:“你有什么好恨,能代望月小姐出嫁是你的福气,是大家的福分。”史仗义问:“出嫁?”妇人惊奇道:“你出什么毛病了?今天是你结婚的日子啊,重子!”

史仗义一听重子二字,左眼突然一阵抽痛,冷汗直直流了下来。妇人见他捂着眼睛,惊恐地嚷嚷:“怎么了?哪里不舒服?”门口很快响动起来,人声嘈杂中,一名管事模样的老头走进来问:“出什么事了?”妇人面色变得惊恐,吞吞吐吐地回答:“无事,无事……”

老头见史仗义模样,怒道:“还有一会儿就举行仪式,你要是捅出什么篓子,全村人都要跟着遭殃!”史仗义弓着背,好一会儿才舒服些,不耐烦道:“我眼睛疼。”

老头丝毫不近人情,只是冷漠地说:“无妨,要的是你这个人,你就是瞎了也要去。”冲妇人一点头,出去了。史仗义望着他的背影,眼前一片模糊,又瞧见雾气弥漫上来。寻常人在这片浓雾里,就是一个肩上扛着烛火的人,老头的背影却昏黑一片。

史仗义明白,这儿的人多半不是善茬。浓雾中隐约传来压抑的哭声,妇人的声音也混在里头,不停劝说:“村长是为了大家!重子,嫁吧,嫁给小神,能比在尘世苟活一辈子可怕吗?”

女人哭声更盛,夹杂着断断续续的指控:“就为这个祭典,你们对我母亲见死不救?这是人做的事吗?”妇人支吾着辩白:“哪有这种事,你母亲本就病重,是意外……别想这些,望月家安排得妥妥当当,你只管替他们小姐去就是。小神降临,对全村的人都是福事一桩,往后也不会亏待你。”

妇人见史仗义一动不动,也不理睬,伸手来摸他头发,要为他梳妆。史仗义先前见过重子那一头乌黑长发,他一个大男人,哪里拿得出同等玩意?妇人却像没有察觉似的,捧着他脑后一片空气梳理,柔声说:“你这头发又黑又亮的,不可思议啊……你母亲漂亮,你也漂亮,和我完全不一样……重子呀,被人选上当神妻是你的福气,你成了天上的夫人,可别忘了咱们。”

这个婆娘一脸沉醉,当真做着好日子将近的美梦,看得史仗义冷笑不已,嘲弄道:“自然不会忘了你的。”她听不出话中讥讽,自顾自假殷勤,又取来些女人打扮用的玩意要给史仗义抹,被史仗义飞起一脚踢倒在地。妇人挨了这顿踢,呆滞地倒在地上,突然一个激灵爬起,重复梳头的动作,两只粗糙脏污的手在史仗义脑后凌空摆弄,看久了真有些骇人。

史仗义不愿理她,只得看向面前的破铜镜。说是镜子,只是一层黄铜模样的纸,还破了一角,用数层草纸包着。镜面上,一个黑发女人怔怔地看着史仗义。

史仗义向右挪动,镜子里的女人也挪动,脸上却一动不动,始终是那副绝望的神情。借着光依稀能够看见她脸上泪痕,果然就是重子。

一捧凉水顿时浇在史仗义头上:如此场面,是挨着八卦阵了!


下三行都知道,五行八卦是行内必备,不强求精通,但要知道一二。卖棺材的连着运棺材的,运棺材的又连着起棺材的,环环相扣,下三行又是生僻行当,不比绸缎布庄小吃摊子,人人可做得。下三行太讲规矩,叫老板们说,一个有经验的老伙计比一盒黄金还金贵,下三行靠人吃饭,更靠人才吃饭,老伙计便是“活黄金”,是老板的青山,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。老伙计带小伙计,是师傅带徒弟,徒弟要把师傅伺候好了,方能学到精髓。饶是史仗义手段过人,弄到的“活黄金”来去也就那么几名。其中资历最老的一位,在店堂里救过他小命。

前年秋天,下边送上来一口棺材,月牙型的盖儿七寸,棺壁子六寸,底盘子五寸,比寻常棺材大了一圈,表面漆黑,用料扎实,得五个大汉一同搬运。棺材送到时史仗义人在外边,赶回来一瞧,后院鸦雀无声,针落在地上也能听见,心中生疑,便抄了家伙慢慢朝后院去。进到院里,仍是一个人影不见,史仗义直觉不好,再想退出去,院门轰然关闭,本该在院子里的伙计倏然出现,围在中央的棺材盖已被起开了一条缝儿。史仗义问:你们躲哪儿了?所有人都是满脸疑惑,我们就一直在这儿啊。

到了这个时候再摸木门,门板严丝合缝,门闩坚如铁石,让最壮的爷儿们来撞都撞不开。史仗义拿防身的枪轰门闩,毫发无损。伙计哄堂大乱,年纪最大的刘锅子站出来,大声喝道:“空爷!甭整这些,没有用。”指着院中那口棺材,“让大盒子整着了。”道上人为了避讳,有时管棺材叫盒子。“大盒子”横在后院正中,白日青天都教看的人寒从胆起,伙计们立刻伏跪在地,认真叩头。

史仗义此人怪异,心思无比缜密,同时也胆大包天,寻常人摸不到他的边际。他身在此行,对待神怪鬼佛却如对待常人一般不以为然。因为他心中始终觉得,小时候生不如死那些日子,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,说明天地间没有神佛,既然没有神佛,又何必畏惧。眼下大盒子当前,史仗义仍是不吃这一套,独他一个不跪,等伙计磕够了,吩咐他们取来凿子与撬棍继续开馆。众人举着家伙,一时竟无人敢上前,史仗义说:也行,那我来。刘锅子急忙挡在前头,连声劝他:爷!三寸气在千般用,一旦无常万事休啊!您稍稍站后些,让老刘子来开。

棺盖并未封死,刘锅子用撬棍开了盖儿,小心地移开。棺内东西露出,众人均是一阵惊呼——里头竟然放了一具动物尸体!

这口棺材不说如何奢华,至少也比得上五鼎四簋的规模,以古代大夫的规模来葬一具动物尸体,实在未曾见过。刘锅子倒吸一口冷气,急忙翻看棺壁棺盖上的纹样,只见黑漆上以彩漆描绘了一只红狐狸化为女子晋见官家的场面,画面中,两名黑衣侍女提着一名红衣女人的裙角,红衣女手捧罗盘,头戴一顶奇形怪状的高帽,有伙计认出这是蒙古人的“罟罟冠”,众人心中一震,同时想到:难道这是元朝的棺材?

下一副画上,红衣女人与达官贵人举烛夜谈,贵人依照她的话搭建土木建筑,具体是什么,却没有画明白。再后头几幅分别是红衣女出嫁、红衣女抱子、红衣女逝世。葬礼时,许多蒙古人参拜,史仗义看得疑惑非常——若说这是《搜神记》式样的逸话,棺材却是真,若说这是真人真事,那画画的人莫非也知道棺材中女子是狐狸所变?如何解释都有怪异之处。

刘锅子却脸色沉重,来回查看棺木与棺盖,连声哀叹。众人问:发现什么?刘锅子垂头丧气地说:进了八卦阵!指着棺材里八颗亮点,叹道:休、生、伤、杜、景、死、惊、开,又指着棺盖上四颗镶嵌在画中的珍珠:这也一样。虽不知对着什么位,一定也是四个卦象。棺材底部应该还有八卦图,对应了棺盖上的珍珠,这副棺材内藏着两套八卦阵,大阵包裹小阵,小阵周转大阵,构出八八六十四变之无穷无尽,开棺即入阵,是要把我们困死在原地啊!

史仗义读过逸话小说,知道世间空穴来风少,八卦阵必有傲人之处,也不敢轻举妄动。众人慎重地移出狐狸尸骨,发觉尸骨上幽香缭绕,定是用了秘传的防腐手法。棺底真如刘锅子所猜,有一套完整的八卦阵图,边角上一个小小的暗扣,可用手指拨动。

史仗义问周遭众人:谁精通奇门遁甲?众人面露难色,还是刘锅子长气吁完吁短气,末了说:“我知道些许,我来试试。”

刘锅子掰着指头,又拿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,按八卦算了一通,得出一个位,用手指拨弄机关,不料棺盖上传来咔哒一声,一颗珍珠顿时碎成粉末。院里陡然多出几条人影,有男有女,都在来回行走,他们看不见院子里的人,院子里的人却能看见他们,有胆子大的伸手触摸,却从人影中穿了过去。

如此景象,就像是老照片上的人活动起来,在活人身旁来回走动。刘锅子顿时汗流浃背,连声说:“我也不是专家!错了哪能怪我!”几个伙计又气又怕,叽叽喳喳吵开了,指着棺盖嚷道:“四颗都碎了会如何?总不会比现在更糟了!”史仗义抱臂在一旁听着,想的却是:诸葛氏以乱石堆砌,能成困敌绝阵,八卦阵的循环连接正是其精髓所在,倘若一个人以阵法守护她的棺材,必定是要报复偷棺材的人,若八八六十四变无穷尽,便是将障眼法一而再再而三地续下去……

刘锅子也想到这一点,豌豆大的冷汗沿着脸颊滚落,已经知道了四颗珍珠碎完,众人便要葬身后院,尸骨也不见天日。古时战阵当前,能有固若金汤之势,今有双八卦乾坤,困几条人命足矣。害怕更甚,但遭不住众兄弟恳求,最终过来跪史仗义,连磕三个头,颤声说:“爷,今天若是害死了你们,到了下边谁也别怨谁,黄泉路上不相见,来生不做擦肩人……”

这句也是道上常说的句子,做这行的人行至末路,谁也不愿死后做了怨鬼,又怕别人变鬼来寻仇,便约定,死后不得互相报复。众人都允了刘锅子,刘锅子又用树枝涂画掐算,脸色一白,算得出路在死门上。拨动机关,只见珍珠都向左移动了一位,再开第二阵,却又碎了一颗。最终,刘锅子几乎把汗流完,算出了第二阵的出路在景门。机关拨动时,几乎是风云陡变,天上风动云涌,凝滞的树叶树枝也被吹动,众人一个晃神,隐有头脚颠倒的感觉,再开院门,竟然就能走出去了。

经此一遭,史仗义深知:八卦阵玲珑蹊跷,阵中叠阵,更是玄妙,错一步步步错,切忌强行冲撞。假如这里如他所想,是阵法的一部分,那阵中的一切不过是往事重演,按部就班才可突破。想通这一点,史仗义从镜子上扒下两片草纸贴在脸颊上,让妇人给他梳妆。妇人一双牛大的眼睛,在他脸上扫来扫去,愣是没看出他既不是重子,也没拿脸皮给她涂,匆匆拍了两把胭脂似的东西,转身出去了。史仗义趁机摘掉脸上的草纸,翻箱倒柜找能防身的东西。找着找着,不免大骂这些日本农民,家中尽是没用玩意,连一把匕首小刀都不藏。

捣腾了所有橱柜,只剩镜子下方一只带锁的匣子。史仗义刚要发力,妇人又走进来,将一件织好的纱衣披在史仗义头上。白色半透明薄纱,以金线绣着怪异的纹样,史仗义照镜看了,是一副叙事图:引路的大小神明簇拥一个被雀鸟环绕、蒙着头纱的人影走上高台,在那处举行仪式,随着雷电大作,天神驾鹿下到凡间娶亲,鹿背上坐的却不是什么神明,而是一只青面獠牙的鬼怪。

他屏息听着薄雾中传来的重子的声音:“嫁给小神若是好事,为什么要我代嫁?神明知道我不是望月家的人,难道不会怪罪?”妇人答不上来,只得哄她:“那可是雷的神明!保一方福泽,厉害得很……”重子不再说话了,仍由那妇人为她妆扮妥当,牵出屋子。

走到外面,先前的管事老头迎上来,想必他就是村长。村长牵着重子的手向远处山腰那座高台走去,走到半道儿,天色转黑,隐有雷雨之势,村长却兴奋起来,挥舞着双手高呼:“是小神要降临了!!”霎时雨水倾盆而下,将重子和老头淋得湿透。重子穿着纯白的和服,披一件长及地面的纱衣,一步一顿踏在泥泞的土地上。史仗义的视线也随着她的双眼、她的脚步,一点点走向山腰。

临近了,逐渐看清神台上披着红布,裹着大红的喜字。分明是日本的乡下,却挂着汉人习俗的东西,史仗义心生疑云,重子也没见过这等阵仗,困惑地打量。两座神台布置得异常华美,正中挂着两幅彩色画像,右边是重子,左边是一张不知面的男孩像,犬齿较寻常人更长更尖,露在上唇之外犹如獠牙,头发皮肤也是全白。

重子惊异地喊了一声:“白子!”

当时,人们管天生白化的幼儿叫“白子”,在一些古老的说法中,白子是神人降世的证据。恰逢天际一声怒雷,村长站在神台旁,脸孔被雷光照亮一半,比长着獠牙的男孩更可怖。

“这不是白子,是小神大人,重子,你夫君在人间的名讳是立花雷藏。雷电之神——建布都神转生,通体雪白,这是神迹,小神大人在世一十三年,镇守了一方的安宁,你作为他的妻子应该感到荣幸。”

重子不明缘由,只是感到恐惧,转身要逃,被几个高大男人按在灵台前。雷声连绵不绝地向这里奔驰,重子嘶声惨叫:“放开我!”村人脸上的笑容愈来愈明显,直至一声轰雷将史仗义从幻象中震醒。

重子不懂得,史仗义却很明白——小神只是夭折的白化子,十三岁早逝,村人以他的名头祭祀,更要为他娶妻生子。这场盛大的神明娶亲,不过是变了法子的冥婚。

冥婚一事在民间由来已久,这种婚礼非同寻常,只在活人与死人之间举行,是专为死者结亲的仪式,以此安抚死者及其亲属。更有甚者,能以此法牟利。而冥婚最终的受益者绝非夫妻中任何一个,娶过阴亲的小鬼会寸步不离地跟在妻子,妻子饲养小鬼,为整个家族带去福泽。阴亲后几年,女方多有暴毙,无一例外是被小鬼克死。有些死后尸骨无存,是相当阴损的法子。

他从迷雾中回过神来,薄纱早已披在头上。妇人在旁连声夸赞:“真漂亮,重子,也许你原本就该是天上的神女,错生到我们这儿喽。”

话未说完,史仗义使劲将铜镜从匣子上掰了下来,破口内里放着一把装饰用小猎刀,已有些锈了。

妇人隔着白纱抚摸史仗义的头发,慈祥地吩咐:“收拾收拾出发吧。”转身招呼外边的人,谁知,被人从背后一刀划开脖子。她瞪大的瞳孔中满是惊讶,两手捂住脖子,仍阻挡不了鲜血顺着指缝喷涌,溅满一大片地面。

史仗义随手推开她的尸体,扯过白纱擦干猎刀上的血,整理好衣衫,推开房门微笑着走了出去。



待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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