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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网空】《还阳》10

《棺中仙》  

《还阳》1 2 3 4 5 6 7 8 9




10


屋外只有一条正经模样的道路,直通到山里。眼下天色昏暗,屋外却仍等着不少人,有男有女,打着伞或穿着蓑衣,都是一脸期盼,三三两两地聊着天。先前那个白胡子老头站在最旁,听村人讨论小神娶妻的事。

甲说:“小神大人落在何处,便是保佑哪儿的人,望月家又是附近最大的名门望族,怎么不让自家小姐去?家中出了神妻,那可是一辈子的荣耀!”

乙道:“你小声些!没听老婆子说么?望月家长老亏欠村长一份人情,发了毒誓要还的,今年长老八十好几,半截身子入土的人,再不还,可真就还不上了!村长听说他孙女要嫁给小神,连忙要他把这个名头让给重子。重子代望月家大小姐出嫁,挂的也是望月家的姓,你和她住得近,还能沾着几分贵气。”

甲听了,眉毛皱成一团,苦巴巴地说:“亏我爹还想让我娶重子做老婆,她那么穷,又遗传了母亲的体弱,指不定也是个短命的相,不如嫁到咱家,给我祖上留个后……”

乙连忙将他嘴巴捂严实了,左右看看,低声警告他:“得了吧!小神前些年就显过灵,重子能做神妻,一准是命道如此。你要跟小神抢老婆?明天就降雷把你家房子烧了!”

甲顿时不敢多话,连连赞叹重子天命不凡,出身贫寒乃是上天的历练,熬过母亲病逝这一道坎,自有无穷荣华富贵等着她。

旁边几个妇女谈论这桩婚事,无不是艳羡万分。戴花的说:“重子能到山上神台举行一生最重要的仪式,也算是补偿她从前过得这么苦了。”戴金耳环的说:“我也求过啊,可村长不许,说是非重子不可,还将我赶了出来!”几个姐妹安慰一番人各有命,簇拥着她远去。村长原本眉头紧蹙,听见这话总算舒出一口气。

门后的史仗义同样听见这些话,啼笑皆非。生意人不比村人,一听就知道:这是村长把重子给卖了。望月家祭拜小神,又不乐意闺女嫁给死人,便从山村里抓个便宜农妇来替。至于为什么钦点重子,恐怕也是看上那女人八字特别,能多活几年,不至于太快暴露马脚。

这时,村长走上来敲门,连声说:“时候已到,该出发了!”史仗义握紧匕首藏在身后,拉开木门放他进来。

屋里灯光已被熄去,村长推门进来,“咦”了一声,正是一脚踏进了还未变冷的血水。史仗义反身一脚踢上门,匕首一拐一挥,精准地扎进村长后心。老头儿眼睛霎时翻上,连一句哼声都未发出便死在地上。史仗义用鞋尖翻过尸体,将他与死去的妇人尸体堆在一处,转身出了屋子。

白纱上沾着血,屋外的人却像没见到似的,连声问:“新娘子打扮好了?”先前说想娶重子的圆脸农户伸手来搭史仗义肩膀,一迭声地赞叹:“重子,你穿白色真好看!”他的手一碰到史仗义肩头,剧痛席卷而来,史仗义耳边嗡的一声,灵魂出窍也似,白眼都翻了出来。所幸有白纱挡着,谁都没发现他异常。

人群中央的“重子”摇晃两下,扶着树干重新站稳。一个村姑问:“重子,村长呢?”白纱下的人沉默片刻,回答:“村长操劳太久,先让他去休息了。”

史仗义先前也进过八卦阵,不过他小心谨慎,未碰到八卦阵内的一草一木一人。方才被农户一拍,整个人如同钻子凿心,冷汗一下涌了出来。他扶着树干,眼前尽是重子出嫁那日村中的景象——

同一间木屋,同样的喜婆,新嫁娘重子打扮妥当,被村长牵着送到山上神台。村里没有照相馆,以画像替代遗像,吉时一到,天上便打起了惊人的大闪电。

重子被雷声吓得倒退几步,村长哪里容许她逃跑,一把拽回来,问她:“你愿不愿意做小神的妻子?”重子面无人色,紧紧咬着嘴唇,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,村长气得胡子倒竖,连声说:好,好。掏出麻绳将她两手牢牢困住,捆在灵台一角,正对着白子的画像。

雷声滚滚,飓风吹过山巅,却怎么也吹不灭灵台旁的红烛。画像上那张怪异面孔随风飘荡,让重子的心彻底坠入寒潭。

重子才遭遇丧母之痛不久,又被迫嫁给这种不人不鬼的玩意儿,再耐不住一丝一毫的打击,连声哭道:“我母亲死的时候,你说会照顾我!你就是这样照顾我吗?!”

一道白色闪电落下,照亮村长的脸。六十多岁的老人这一刻犹如罗刹附体,说的话也如响雷炸开:“你一个妇道人家,还能为村子做什么?我们这座村子,早就失去了山河的庇佑,但望月家愿意买我们的农作物,只要你嫁给小神,全村人都能过上好日子。”

重子好像被人拔去了舌头,半天才指着桌上的盒子,问村长:“那这是什么?”村长不语,重子凄厉地叫道:“这里面放的是骨灰啊!他们要我嫁给一个死人!”

“不可冒犯神明!”

“哪有什么小神?!神怎么会是一个死人!?”

村长点了点头。“当然了,神不会是死人。死人能派什么用场?重子,你不是神妻,从来没有什么神妻……你才是我们的小神。”

重子面如金纸,再说不出一句话,忽又跳起来,用尽全力撕扯手上的绳结。村长干脆坐在地上,怜悯地看着她挣扎。

雷声越来越大,所有人都仰起头,看着天边惊人的白光。滚滚的雷云裹着白光奔涌而来,闪电接连落下,打中树干冒出青烟。山下的村子顿时欢呼一片,点燃了篝火。

村长不信有神。若有山神,就不会放任村子陷入贫苦,所以没有山神,也没有雷神。可人们仍旧愿意相信,雷电之神建布都会降世,日子会一点点好起来。只要有了神,所有的困难都会过去。这一次拯救他们的,会是建布都神。它自天上而来,也出在人世,建布都神是十三岁夭折的白子立花雷藏……也是村里最漂亮的女人重子。


史仗义头痛欲裂,捂着左眼跪倒在地。别人来扶,被他一把推开老远。他疼得连连吸气,扶着树干直不起腰,脑袋却飞快转动,将琐碎小事拼凑起来。

天津市长有女儿,此事不假,来访的那对姐妹却不是本尊,而是重子与姓望月的红发女人所扮。重子与望月年纪相仿,想来,原本要嫁给小神的便是那个红发女人。重子代替她嫁给了立花雷藏,十九爷动到重子才会惊动法阵。

白胡子村长多半是个不信邪的人,只是为了钱出卖重子。望月家要这个女人,想必是为了豢养小鬼。眼下这场阵法,正是在重演迎小神的仪式。依重子遇袭的情况来看,确实有什么东西保护着她。可望月家不惜买一个女人来举行仪式,又怎会允许这份力量留给一个外人?

一场已经举行过的仪式,为什么还要重演?既然雷藏与重子办了冥婚,就是重子养的小鬼,那他又在哪里?

更重要的是:十九爷去哪了?

正当脑中乱成一团,不远处传来村民的尖叫声,圆脸的农户从屋里出来,慌乱地叫喊:“村长……村长死了!老婆子也死了!”

登时滚油入水,哗然炸开一片。众人不约而同看向一旁的史仗义,三三两两咬耳朵,面色惊疑不定。

史仗义现在眼睛疼得很,没力气与他们肉搏,只是坐直身体,靠在树干上。那些人围着他,却不敢过来,因为今天是这样一个特别的日子,谁敢冒着大不敬的风险对神妻重子动手?他尽管在这坐着,以不变应万变。

一炷香功夫,史仗义休息够了,刚站起来,又听农户惊喜地哎呀直叫。

头一看,两个人一前一后推门出来,竟然是被捅了后心的村长和被割喉的老婆子。

史仗义下意识后退一步,两道目光刹那间盯上他。村长的眼神是死人特有的笔直,眼里翻白,面色发青,却把史仗义看得死死的,喊他:“重子。”

站在一旁的老婆子浑身是血,语调毫无起伏地说:“时间已到,该出发了。”话里还有漏气的声音,定睛一看,她正在用针线缝自己断裂的喉咙。

村人听了,纷纷点头,都直勾勾看着史仗义。圆脸的农户第一个伸手,史仗义握紧匕首,倒退到大树前,只见他靠过来,也是语调平平地说:“时候已到,该出发了。”众人高声重复:“该出发了!”活像一群僵尸。

村长和老婆子走近了,史仗义束手就擒,心里却想着:果真如此。

老婆子的断嗓子正对着他,针脚边毛糙一片。

这些活人,竟是厚草纸扎成的纸人。



雨点裹着巨大的力道打在木棺材上,薄皮匣子里碰碰直响,猛然伸出一只手,扒开棺盖。十九爷响亮地呸了一声,从里头起来。

红绸子袭来瞬间,四周漆黑一片。十九爷睁眼闭眼的功夫,人已装到了棺材里。再看周遭,路边起了几块墓碑,有些前头供着贡品,香火点燃了,保持着燃烧的模样,奇异地停顿在那里。

十九爷与史仗义共同走过还阳路,享受着同一份命格,动动指头就能感觉出,史仗义不在周围。他见四下里空无一人,只有山的另一边雷光大作,便动身向那处走去。

雷雨交加,山路泥泞难走,十九爷踏着烂泥爬山,想到史仗义同他说:该买双皮靴。

万万没想到,此话竟也不假。

常言道:走夜路难,走夜里的山路更难,最好的脚夫也不在夜里翻山,生怕遇上怪事,或是脚一滑滚落山崖。十九爷不比常人,自然不怕这些,有路就能走,如此一直行到了大片的槐树林边,被一道黑影拦住去路。双方都没掌灯,谁也看不清谁,十九爷嗅着风里的死气,知道这是有人来了。

那厢站立许久,幽幽地问:“你是谁?”一把嗓子沙哑干枯,好像十几年没说话似的。十九爷不予回答,那头便摸出一盏油灯,划了几次才点上。灯在手里还没焐热,又被狂风吹灭。

一闪的光亮,十九爷看清那人有张灰败的脸,眼眶深陷,牙床崩在嘴唇外边,看年纪十五六岁,死去也应有一阵了。

死人又说:“怎的不同我说话,方才那个提灯的女人也是,都不爱理人。你是外人?还是村里人?你也是给雷声叫醒了,赶回家里去的吗?”摇晃着走来,想抓十九爷袖管。

十九爷侧身避过,死人站立不稳跌进烂泥堆里,也不生气,憨憨笑道:“不碍事,不碍事,就管你借件东西。”说话间身子往前一扑,抓着十九爷的衣摆猛然亮出血盆大口。

死人在风里独有一种味道,十九爷了若指掌。别的不说,他辩生死人鬼本事一流,自然有所准备,抬起一脚将死人脑袋踢得飞上半空,落下刚好掉进他张开的手掌。十九爷十指成爪一拽一捏,脑壳子与头骨立刻分作两路,尸水淌了满地。

十九爷用死人衣服擦干手,拿过那盏油灯。火折子还能用,十九爷便将物什挂在腰间,踩着死尸走进树林。

不料走出没几步,又有黑影挡道。十九爷心里明白过来,山林间的死人都是冲着这盏油灯而来。天黑路难行,多老道的山民也不在夜里行路,除非有灯。一句话听一辈子,这类人就是死了,也要找一盏灯照亮回家的路。死人手里的灯,肯定也是从上一个死人那里抢来,今夜山道上谁提着油灯,就是满山尸骸的目标。

越来越多的黑影将周遭堵得水泄不通,喃喃嚷着,大多是说同一件事:打雷了,回村里去。个子小的被个子大的踏在脚下,踩得吱呀乱叫。几十双白骨爪探向油灯,十九爷冷眼看着,忽然有一股熟悉感涌上心头。

他杀人,不用刀不用棍,不用剑不用镖,就凭一双手十个指头。抓着喉咙,抠住眼窝,一掰一扯,多硬的脑袋都能打开。而别人看了会说:真是奇了,你果真……

烛火照着一张脸。一个女人看着他,眉眼带笑地说:你要刀还是剑,棍还是镖?出门行走,总要带件东西防身。

他的声音也像一个死人,干枯、沙哑,活像几十年没说话似的,幽幽地说:不。

女人道:别人杀你怎么办?你自然要也杀他,用什么杀?

他却仍旧坚持,摇头。

女人听了,便说:真是奇了,该不会要用手?你果真不是人,人不会这样杀人。

一双手十个指头,杀一个也是杀,十个也是杀。十九爷扫视那些白骨,头一次感到心血澎湃,似乎想起什么,又什么都没能握住。他走到这片树林,总算能够看见远处的一截天幕,空中雷云翻滚,寒风刺骨,和着天上大雨,打在脸上几乎把皮屑搓成冰碴子。死人淋在这样的雨里,脸皮挂不住,刷刷地往下落。

雷声愈发剧烈,轰鸣的炸裂撕扯着夜空。十九爷一扬胳膊,油灯飞上半空,十数双蒙着青膜的眼睛随之抬高。

森白的闪电转瞬即过,黑夜里,只见一道寒光凛然划开,像水上的冰,墓地里的飞萤。十九爷那张面具边缘反射着寒意,在雷光里一闪,又重归于无。十九爷的手,是沁血的刀,垂在风里,吹出一丝肃杀的铁锈味。

慢慢地,夜里传来滔滔血流声。油灯起落的功夫,新一轮闪电卷上天边。十九爷接住灯,踢开那堆血肉横飞的尸体,从掘开的地面下找到一块尖锐石头收进兜里。

自从来到这里,他总有种预感,会有大开杀戒的时候。那个女人劝他拿一把刀,他没有听,史仗义说买双皮靴,他也不乐意。

可布鞋走路,总有不如皮靴妥当的时候。一双手走天下,兴许也有如此的时候。


十九爷踏着泥泞,翻过又一片山路。路逐渐近了,紫白的雷电就悬在头顶。十九爷嗅到风中死气,越接近山的那一边,雨就越小,到一处村庄附近时,地面变得干燥。一个挑货郎从山道那头过来,担上挑的全是喜饼、蜜饯和纸花。

十九爷问:有喜事了?

货郎不知他来意,喜道:今儿个好日子!行色匆匆打他身旁过。

二人擦肩,十九爷掏出石块,插破窗纸一般刺进他的脑门。货郎笔挺地倒下,被十九爷从担子里摸走藏在货篮里的一把防身钢刀。

路的尽头就是村子,村口挂着红绸,喜庆非常。迎亲的队伍似乎已经走过这里,沿途撒着彩纸。

十九爷提着刀走进村里,家家户户都在贺喜拜神。有些大人家热闹非常,走近去看,十几个人跪伏在神龛前,里边供着一尊全白的雷神像。所有的雷神像右手高举,指向某一处。十九爷顺着看去,隔着窗棂,看见了山中红光大盛的神台。

一瞬间,天地动荡,他耳边嗡嗡直响,脑袋里回荡着一个女声——

“网中人,我不想还阳了。”

十九爷头痛欲裂,像有几十个钻子钉在太阳穴中。河边一道人影扭曲着,慢慢与史仗义被阴差拷住的模样重叠,史仗义的声音跟着响起来:“我不想死……不想死在这里。”十九爷问:“你在哪?”那声音便散去了。

磕头的人整理妥当,到门口穿鞋,瞅见抚着额头的十九爷,脸上泛起古怪笑容,同他说:“不去观礼吗?神妻方才就出发了,小神降世在即,这等壮观的景象,不看可惜喽!”一把将小女儿抱起来,逗弄道:“快把帽子戴上,重子姐姐要嫁人喽,咱们去看。”

十九爷转过脸,问他:“重子?”

那人抱着孩子牵着老婆,喜滋滋地说:“可不是么,重子是天生的好命,要嫁给小神了,雷神下凡,紫电青云,你看那些雷离得这么近,说明雷神已经到了。”

十九爷一听,转身就走,那人突然看见他腰里的灯,咦了一声:“你怎么带着灯,是从外乡来的?”众人一拥而上,团团把他围住,为首的抱着孩子,上下打量他,好奇道:“这个时候还有外乡人来村里,古怪古怪。你从哪儿来?”十九爷问:“与你何干?”那人说:“我们村很少有外人,你若是走山道过来,多半是跟着货郎过来的吧。可有见到他人?”

十九爷说:“自然见了。”一回头,屋里烛火都成了清一色的幽绿。再看门外,方才杀死的货郎已经爬起,挑着担子,嬉皮笑脸,头破血流地过来了,声音平板地喊:“卖糖花朵子哟——!”

十九爷看着他们,心中古怪。他一眼就能分辨,这些人都是厚纸制成的假人,制作相当精巧,远看毫无破绽。挥起一刀,面前男人的胳膊掉下,也是同样血流如注,与活人别无二致。

这类纸人绝不是普通术法可以制成,需要将活人的魂凝聚在纸上,以阵法炼制,路子阴邪。虽说能流出血,却也算不得活人了。十九爷斩掉一个,又有三个扑上。

电光石火间血流遍野,他走的,乃是刀走龙蛇,硬生生劈出的通路。

再看村口,已经被层层黑影围住。所有村人连同荒地里的死人全都围拢过来,十九爷举起油灯,众人目不转睛盯着,见到火折子燃起,却是一阵怒吼,争先恐后来抢。十九爷嘴角一勾,把火折子与油灯一并抛出,飞快点燃冲在最前头的纸人。纸人受了火,尖叫着跑去撞别人,火火相传,飞快将村口点成了一片火海。

十九爷抽出长刀走向村口,迎面锄头斧子与大棒打下,不慌不忙,劈!挑!砍!雷声隆隆,刀声飒飒,火焰与血水红在了一处。待到刀口砍钝,十九爷已经走过大半的山路,雷声近在咫尺,他迎面将钝刀掷出,连续贯穿五六只纸脑袋。沾血的刀被闪电映亮,血红裹着银白,森然可怖。

恰在此时,山巅上燃起了喜庆的红烛。无数火苗由神台为中心向左右蔓延,如同另一片火海。村长的呼喝声回荡在山间:“吉时已到,小神到!”



待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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