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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网空】《还阳》2

原文:《棺中仙》  

《还阳》前文



2

 

三天阳寿,意思是三十六个时辰过完之前,史仗义不会有任何异样。

并非好事,而是说明:死亡毫无预兆,乃是横死。

横死的人往往心有怨气,死后也难以超脱。史仗义想到这点,觉得不详,自知心态要好,要放轻松。

他起了个大早,正在用早饭,十九爷坐在对面,看前一天的报纸。

史仗义见十九爷无动于衷,问他:“喝粥吗?”

十九爷看看那锅海鲜粥,眨了一下眼睛。史仗义便给他也盛了一碗。

十九爷不用筷子,徒手从滚烫的粥里夹出一只蟹脚,嗤道:“要死的人了,还吃凉食?”蟹子性寒,需得配姜末和黄酒。

“今朝有酒今朝醉,”史仗义不很在意,拿筷子汤勺给他,“脆米加吗?香得很。”

发现黑转轮圣王棺的那个山坑,距今约有五百年。明太祖开朝以来,饮食习俗变了又变,粥是民间俗食,粤东人很早就发明了脆米拌粥的吃法,十九爷却没有见过。

史仗义不知他的来头,故意拿各色物件试探他。一个人若是没睡过棉被、不懂得喝粥,哪怕活在过去,也一定脱离民生。

“你以前干点什么?总不能天天睡在棺材里。”史仗义直接问他。

十九爷不避讳,只道:“忘记了。”

史仗义把茶满上,叹道:“你还是不相信我。”

十九爷眉头动了一下。“确实忘记了,我每活一世,就会忘记很多东西,否则活不到今天。”

确是实话。任何事物,最惧诛心,而岁月最诛心,寂寞最杀人。

史仗义觉得有理,也不为难他,指着那份《新闻报》问:“看得懂?”

五百年前的官话与习俗,延续至今也该变样了,十九爷不应完全明白现在的报纸。

十九爷随手翻开一面,念道:“北洋渡轮于今日抵达江景码头。”发音与常人没什么不同,并无明朝晋室南渡带来的北方口音,或是淮南话、吴话之类声调。

史仗义知道,十九爷多半是从自己身上学了说话方式,这些反常的存在,往往能做到比人更像人。

然而十九爷对世情世故毫不在意,恐怕并没完全理解人间种种情绪。

用过饭,史仗义到地下室查看过,又签了寿材铺里送来的报表。他进山那阵,店里生意依旧不错,库存不多了,要去进货。

史仗义拿货有两条路。一是订货,明路上走的货物,都是工匠所制的普通棺木,用料扎实,雕工精细,算是同类货物中的上品;二是取货,暗路送来的东西,可就不是那么稀松平常。店里要价最高的那些棺材,没有一具是从明路来的。

到了下午,伙计就通知送货的来了,问空爷要不要取,让去看看。

此事亦有说头。自古起棺卖棺是一家,起出来的货送到店家手里,转卖给达官贵人,钱财两分,三方同喜。走这条道的,脱不出这条生意链。

史仗义对外署名“空”,道上喊他空爷。他做生意不高调,只求闷声发大财,送货的知道空爷手里有钱,慢慢给他升格到大主顾,一有货物最先通知。

史仗义出去一趟,选中的货物是:一只八仙彩老房,一套松木双层套棺,分别出自广西和西安。东西入夜送到铺子后院,伙计先不卸货,直接把院门打开,让车开进门。

所有伙计都在后院守着,老板自个儿坐马车回大宅,特意把十九爷接了过来。

十九爷戴了一只盖住上半脸的面具,主要是遮住那双红眼睛,以免常人看着害怕。与下三行的搭边的行业大都奇怪,伙计不敢多问,径直将老板与这个怪人迎到偏厅。

门里已经有两个人候着,一人圆头大耳,另一人瘦骨伶仃,应是他的跟班。

大耳朝史仗义作揖,笑道:“空爷,好眼力啊,马王堆的东西让你收了。”

来人姓徐,是天津市长手下,专办私事,开门见山地说:算命先生为主子选中了这套松木套棺,还望空爷割爱,将东西让与需要的人。

史仗义命人泡了茶,告诉徐生:东西是好东西,但大人不到时候,不该用这个。又问了算命先生来历,沉思片刻,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。

整套戏做下来,意思很明白了:东西不是为市长准备,下回赶早。

粤人有说法:三十冇付板,睇你好大胆,市长祖籍粤西,是早做打算早买棺木的类型,特意让算命先生看过,遵循嘱咐而来。

徐生来过几回了,知道东边的供货链直送空爷府上,谁料这个商人软硬不吃,他碰了好些软钉子,此次若再带不回东西,没脸跟主人交代。

徐生掏出一叠银票摔在史仗义面前,叹道:“空爷,事不过三。”

史仗义剜他一眼,语带讥讽地说:“徐先生叫我一声爷,做的事却一点不客气,是把我当孙子啊。先来后到,你主子不晓得这个道理?”

徐生气极反笑,“这套棺多少钱?”

“因人而异,”史仗义故作玄虚,“卖给市长和卖给老农,不是一个价钱。”

书生出身的徐生非常清楚,布帛尽于衣衾,材木尽于棺椁,这套松木套棺出自马王堆,两棺一椁,依照《礼记》上说,大夫才可使用,极其稀罕。

他猜史仗义生意做昏了头,胆敢不把市长放在眼里,怒道:“老农也配用这个?实话和你说,我们的人就在外头,卖也得卖,不卖也得卖!”

伙计脸色都拉下来,一时剑拔弩张,无人说话。

史仗义反而轻松,摆了摆手。

“徐先生来我地盘,总不能下了我的面子、公平些,咱们打个赌,赢了东西归你,输了你请回。我尽地主之谊,你要赢了,东西就按给老农的价格卖,绝不占你便宜。只是给你优惠,可不是看轻市长,以后我们的人到天津,也要徐先生多多关照。”

徐生环视四周,又看看坐在一旁的十九爷。

铺子里伙计众多,火拼起来谁都不占便宜,何况还有这么一个不知深浅的怪人。

人在屋檐下,徐生不得不说:“好,赌。”

 

东西很快送到。盘子里摆着左轮手枪和一套骰子,直接端到徐生鼻子底下。

史仗义抬抬下巴:“徐先生验一下货,看看这些骰子里有没有灌东西?”

徐生一看是骰子,虚了大半,碍于不好发作,咬牙掂过。“是普通骰子。你这……这把手枪做什么用?”

史仗义甩开枪身,把空荡荡的弹巢亮给徐生看过。

“徐先生从前在广东教书吧?听说牌玩得很好。我是粗人,又做这种活儿,普通比大小对我们这行人,太没意思,何不加点洋人的玩意一起玩。”史仗义笑笑,往里填了一颗子弹,转轮甩动数圈,咔一声合拢,“五个弹巢,一发子弹,赌输的人拿这个朝自己脑袋上开一枪。”

徐生就差没跳起来:“你要赌命?!”

十九爷原在喝茶,闻言转过头,阴沉地望着。

史仗义不以为意,“徐先生不想赌,也随时可以走。”

现在走,就是两手空空,一事无成。徐生相当惜命,但空着手回去还不知要遇到什么。他在市局树敌不少,万一有个什么……还不如在这儿赌一赌。

骰子比三轮,第一把18点大,徐生赢,史仗义朝自己开了一记空枪。徐生虽未碰枪,手心已经潮了,不住地流汗。

史仗义习以为常,只说:运气不好,下把一定赢。

果然下把就赢了,7点小,1赔2,史仗义把手枪递给徐生。

徐生抖着手,扣了两回才扣下扳机。

一声轻响,没有子弹。史仗义定定看着他,忽然笑道:“你运气也不错。”

摇骰子的收起骰子,伙计送了茶来,徐生心里发凉,知道史仗义看出他外强中干,故意拖延时间,事情已经变得麻烦。

史仗义慢慢喝了两杯普洱,才说:“我们这行很需要运气,有时弄到东西留不住,留住的,里头又很……徐先生一定知道,好棺材太难伺候,我们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哪。”

徐生的汗淌过颈侧,不住说:“也是,也是……”

第三把骰子下去,咕噜噜地响。电黄的灯色映着史仗义面孔,百无聊赖。

“我十几岁离家,就知道运气重要,你看我不缺手不缺脚,是不是稀奇?”

史仗义说着,自己笑了两声,“对我来说真稀奇。”

人交好运之前隐约会有预感,徐先也是如此,三年前调任天津,就有他的预感。他原本紧张万分,听见史仗义这话,不知哪来的灵感,大喝一声:“停!”

荷官盖住骰子,屋里却“咚”了两声。一声来自木罐,一声来自十九爷搁下的茶杯。

罐子打开,盘面上三个3滚在一处,荷官惊叹:“出豹子了!”

押小的徐生喜形于色。

五发子弹,第三发至关重要,他有说不上的感觉,仿佛胜负就在这一把。

开局至今徐生面色始终难看,终于直起腰杆,得意地看着史仗义对准自己太阳穴,扣下扳机。

咔哒一声,却又是空的。

徐生瞠目结舌。

三发空,枪膛里还剩两发。史仗义轻轻咳嗽一声,遗憾地说:“事不过三,这就过了。徐先生,还有两把。”

第四把三个骰子合计9点,仍是小,徐生押大,对上史仗义的冷笑,再无法冷静下去。

史仗义那双眼睛,把他从冷静一直看到恐惧。徐生双手不住打颤,终于放下手枪,长叹道:“我输了!”

胜负既定,史仗义却谦恭许多,亲自扶着徐生送到院外,目送了几辆马车绝尘而去,才满意道:“你的把戏很不错。”

十九爷立在门后,面色冰冷。史仗义问:东西呢?他摊开右手,一颗子弹躺在掌心。

史仗义两根指头夹着子弹送到眼前,半天才说:“有意思。是不是我怎么都不会死?你还有多少办法?”

“也能让你马上下黄泉,”十九爷说得很随意,“你大可再试一次,我会不会让你死。”

史仗义深知见好就收的道理,不与十九爷冲突,兀自偷笑很久。

徐生走后,伙计将两具棺材打开。松木双层套棺内,遗骸几乎化为乌有,陪葬物已被起棺人掏光,只剩一只玉镯孤零零套在主人腕骨上。八仙彩老房则幸运得多,年份近,保存十分完好,八仙吉祥,清理后可以卖个好价钱。

全部安排得当,已到了夜里十二点。史仗义与十九爷坐车回府,路上便昏昏欲睡,脑袋多次撞着十九爷的肩头。

“中邪了,”史仗义嘀咕道,“今天这么困?是不是你算计我。”

十九爷理都不理。

史仗义困得实在受不了,抵着十九爷肩膀躺了几分钟。阴冷月色照着十九爷那双手,令他想起昨晚的奇遇。

另两只鬼也被吃得干干净净,十九爷只打牙祭,不收后事,史仗义赶早起来,用布包了尸骨丢进土坑,浇上黄酒付之一炬。整个过程,罪魁祸首只看不帮,傲慢万分。

联想今晚,史仗义忍不住感慨:“你我轮流当甩手掌柜,算什么事儿?”

十九爷侧过脸,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孔。

史仗义二十出头,婴儿肥仍未褪净。月亮照向他流金的眼瞳,冷的月、冷的眼,人也是冷的,阴寒万分。

走过鬼门关的人,大多是这种模样。阳寿将尽的人,也该是这种模样。

十九爷道:“昨天那三个不是野鬼。”

“不是野鬼,就是家养,”史仗义揉揉眼睛,“算计我?算计你?可谁认识你?恐怕还是冲我来。”

“主人不在附近,它们来打头阵,麻烦还远未结束。”十九爷沉声道,“你只有一条命,珍惜着用。”

史仗义弯起嘴角,“我离家那年没带多少银子,往东边走,两周就用得精光,靠和人赌钱才走到县城。你不挣钱,当然不知道我辛苦……跑人家家里,骗吃骗……”

越说越困,再往后没了声儿,低头一看,已经呼呼大睡。

将死之人体寒,史仗义又闯了阴关,阳虚湿重,犯困也正常。

十九爷本要把他推开,马车只有这么点大,推也推不开多远,联想二人命数纠葛,也懒得管了。

回到府上佣人来接,史仗义仍是昏昏沉沉,被十九爷单手提着,拎去楼上。月色在他梦里流转,如一根点燃的蜡烛芯,照着伙计与徐生的脸,照着他自己,也照亮黑暗中的十九爷。

左轮砰地响了,脑袋里的血淌到地上,积出好大一滩。

这是万一,谁也不敢说没有万一。在这个万一里,史仗义被左轮崩掉脑袋,猛地惊醒过来。

天还未亮,月亮浮在云端。他躺在卧室里,思绪清明。转过头,就见十九爷躺在床铺另一边看着他。

史仗义道:“没记错的话,我给你安排卧房了。”

“不够阴。”十九爷凉飕飕,又把手搁到他胸口。

“我还没死呢,”史仗义说着,忽然蹦出一句,“我做噩梦了。”

“噩梦。”

史仗义说:“你没把子弹换掉,我就崩死了。”

没有动静。半晌,史仗义又说:“但我一点不后悔,今天这把赢得值当。”

人生在世,不赌一把怎么知道谁能护你?

弦外之音,十九爷充耳不闻,与他讨价还价,“你拿什么谢我?”

“我不谢你,难道你要杀了我?”史仗义笑道,“或者你再去捉几个鬼吃吃。”

“这里有。”

十九爷拉起他手腕,一口咬下,血如断线的珠子涌出。

史仗义吃痛闷哼,十九爷斜眼看他,面上浮起一丝冷笑。

史仗义看着他,想的却是:这东西一天没吃什么,可别把我抽干!话也说得极无奈:“我的血管饱?”

十九爷小酌几口,舔掉嘴角的血丝。“救你两次了,吃你也是应该。”说完,也躺下来。

那张面具搁在床头柜上,微光拂过,硬冷似铁,如十九爷这个人一般。

史仗义多少明白了“不够阴”的意思。他俩挤在哪儿,哪儿就阴森些,一般客房不好比。

可他也习惯了这种阴,看见十九爷跟吃了定心丹一样。这回再入梦乡,无一丝臆想,沉沉睡去。

直到第二天中午,史仗义仍面色红润地睡着。佣人喊他吃饭,怎么也叫不醒。入内一看,史仗义横在床上,鼻息已经断了。

十九爷坐在床头,吩咐惊慌失措的佣人把地下室门打开。内里黑暗一片,他特意吩咐不要掌灯,抱着史仗义走进黑暗,摸黑打开棺盖,将尸体放入。

比预期早了两天,十九爷有些不悦,骂道:“豪赌磨命,自作孽不可活。”



待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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