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网空】《还阳》18
《还阳》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
本章揭秘
18
黑暗中燃起一线幽光,如同雪中炭火,雾中明灯,照亮了暗处的图腾。一道持剑的人影端坐于黑暗中,顺着光隐约可见他手中剑柄,可不出片刻光又灭了,黑暗再次席卷,将一切掩埋下去。
于此中,一道声音响了起来:一,二,三,四……一百二,一百二十一,一百二十二……
沉闷粗哑的声音顺着黑暗回荡。凭借回声可以判断,此地是一处并不广阔的空间。数数的声音犹如匣子里的亡骸,深深地、深深地诉说着某种憎恨。这是未死而将死之人的怨语,对加害者、对被禁锢乃至对活着一事的痛恨。一声为一刹那,六十刹那为一度,十五度为一刻,八刻为一个时辰。日日夜夜,无穷无尽。
犹如一道丝线,牵连着古老而遥远的回忆——
一个道士打扮的白眉老人,被人反捆双手按在地上,官吏一刀斩下他左手拇指,用那根手指蘸着印泥给罪状画押。一旁官员人高马大,着圆领藏青色官服,俯身同老人说了几句,语声极轻,却尽显压迫。
那人说:“瞧李道长道行颇深,刚好入棺炼蛊。说来真巧,丹方上说:以得道之身入药,能事半功倍。我们本就要寻一个道人,可惜你们都藏在深山里,叫陛下好找,幸亏你来了,否则,这殿上的人都得掉脑袋。眼下丹方备齐,待七七四十九日,仙丹告成,便可转陛下的肉身入仙道,从此长生不老了。”
白眉老人叹道:“你们要上青丹方,可上青丹方不在我身上,它也不能练出长生仙丹。”
官员却笑道:“上青丹方能不能练出仙丹,不是李大人说了算,而是我们说了算。你若是交出,还能保住一命。天大的秘密,进了棺材也是一文不值,你说是不是?”
“我确实不知上青丹方的内容。”
“李大人远离尘嚣,不懂得我们官场的门道。本官观李大人面相,心中定是有所奥妙,只是不愿说与我们。你若早来十年,陛下乐意养着你,可惜如今仙丹难求,陛下也没了好耐心。有什么怨言,到棺材里说去吧!”
说罢,指使官吏将白眉老人押到一口漆黑的棺材旁,硬是推了进去。几个官吏抬着盖子盖拢,棺盖漆黑,内侧隐约可见一幅转轮王执剑图,不顾还在挣扎的老道士,硬是盖了下去。棺材里传来一声惨叫,血沿棺盖流了下来,原来是夹断了道士一根手指。官吏见了,恭敬地取来布帕将棺身擦拭干净,又恭敬地退下。
这口棺材只能从外侧打开,一经封入,绝无自行离开的可能。殿内众人眼看着道士被装入棺中,无不哈哈大笑,彼此拱手庆祝:仙丹将成,仙丹将成了!
不出一刻,黑棺材便装车运往别处。断了一根指头的道士李十方被反绑双手丢在棺中,车马颠簸,棺材里隐约传出他的叹息声:“正德帝,何以正德!”
无人理会。咒骂皇帝的话,给人十条命也不敢应。再说,李十方在宫中走动数日,知道宫里有个做车马活儿的车夫,靠跑腿讨了一身官差衣服。此人天生聋哑,本就不会搭理旁人。
棺材虽小,作为棺木却已经足够大。人死了睡这样的棺材,着实不能算是委屈。
方才的盖棺夹断了李十方右手中指,断指处血流不止。十指连心,痛得李十方险些落下泪来,眼下走出一段,血仍没有止住的趋势。如此一来,恐怕在他闷死饿死之前就会因失血而死。李十方用另两根手指掐住断口,试图挽回一丝生机。
他静静躺着,回忆这些日为正德帝祈福祷告,开坛作法的种种,自嘲不已。
不知过了多久,车马不再颠簸。有官兵过来将棺材抬入一处寂静之地,李十方侧耳听着,脚步声越来越远,终于完全消失在道路另一头。他等了又等,不再有人靠近。如此便是意味着,漫长的七七四十九日开始了。
正德帝痴迷道家修仙,为求长生无所不用其极,鹿茸人参灵芝只是家常便饭,李十方曾在宫里寻到排水沟下水口,里头抛着不少尸体,雄鹿切鹿茸,棕熊取熊胆,其余动物也多是被切取最宝贵的心脏用以入药。尸体堆积如小山,其中还混着一两具人尸,李十方没敢仔细翻看。丢弃的尸体散发着异味,想来是死去好几日,再不丢便要腐烂了。
那时他便明白,正德帝用人入药,以蛊炼丹,虚无的长生之梦,早已成了沾满血污的妄想。
而今日这口棺材打开,更是验证了他的想法。棺木内除了他,还有一具人体。李十方凑近它嗅了嗅,竟有一股砒霜味,他叹了口气,道:“看你毫无知觉,形同死尸,恐怕已经死了。怕不是……人蛊。”
刚才他已看到,这具尸体头部有常人两倍大,颜面青紫肿胀不成人形,乃是各色毒虫与人混炼入蛊的后果。
与这样的毒尸共处一室,就算能熬过失血之灾,也绝对挺不过七日。何况李十方伤口流的血散发着腥味,最能吸引蛇虫。他如何计算,都认定自己命不久矣。
哀叹之余,李十方唱了一首悠悠的道词,吟诵了三清上书,祈祷死亡来得温和一些,他一生虔诚善良,不愿临死太过痛苦。
兴许上苍真听见了这份祈愿,李十方确实没有煎熬太久。早在饿死渴死之前,他的太阳穴便开了个洞。有东西顺着那里爬入,吞吃了他的脑髓。李十方自此失去感知,不再疼痛,不再流血,两眼圆睁三十日,直至被吃得只剩骨架。
“嗤”,油灯上蹿起一点火苗。
灯下坐着一男一女,均是玄色衣裳,干练低调的打扮。女的是姚明月,男的是网中人。
那时网中人还不叫十九爷,姚明月喊他“网哥”,很是亲昵。寻常女子如此示好,总是让人心花怒放的,网中人却不吃这套,头都不点一下,姚明月叫他,他眼珠子挪动一下,就算是回应了。
姚明月倒也不跟他生气,又重复了一遍:“网哥,方才的事,天知地知,你知我知,万不可说给第三个人听。”
网中人道:“你我不说,别人就不知道你开过棺材么?”
姚明月笑道:“我在阴曹司可不是白混的,我不说你不说,谁知道你从棺材里来?即便知道了,上哪去找这东西?皇家的地宫可不是日日有机会进去。”
这话也有道理,网中人听罢抿了一口茶,不再作声。
姚明月心里明白:对他来说,这就算是默许了。便又道:“所以你最初是什么?”
网中人望着桌上那只薄瓷胎的茶杯,杯身白中透青,裂纹盘旋交织,如蛛丝一般。网中人道:“蜘蛛。”
姚明月并不觉得惊讶,只是感叹:“苗人的看家本领果然一绝,真能将蛊虫炼成人。”
“天时地利而已,”网中人拈着那只茶杯,面具下的脸孔说不清是什么表情,“李十方不死,就不会有我。”
“那你是李十方么?”
“我像吗?”
姚明月吃吃笑道:“我又不认得他,你问我?但你从正德帝在位就关在圣王棺里,迄今也够久了,吃了两个人,又走过黄泉路。以上三者,少了任何一个,都不会有今天的你。说你是任何一件东西,任何一个人,都是不妥当的,你本就不是人。”
网中人点了点头,“确实。”
“你学得很快,没几天就把我们说话做事的方式学会了,是因为你比常人聪明,还是因为你不是人才能做到这些?”
“不知道。我从不想这些。”
“给我说说黄泉路上的事吧,”灯火抖动一下,摇曳的阴影拂过姚明月桃花似的面颊,令她眉眼之间多了几分柔和,“那里有什么?”
网中人沉默片刻,冷笑道:“一片荒地,一条路,两个人。”
鸿蒙之间,人识初生。他再次睁开双眼,见到的也是如此景象。长期缺水的地面寸草不生,龟裂纹从脚底站着的地方开始蔓延向四面八方。
黄色的大地上弥漫着尘埃,偶有山峦,放在荒芜的平原上也像是小山包般不值一提。他向那块拱起的土地走去,黄土坡犹在眼前,一直延伸到视野的边际,到了近处才发觉,它与寻常景象不同,到了边界不是变成地平线,而是弯曲上来,向着天上舒展。
那模样,就像是一只活物向着天空攀爬,一直要爬到顶端去,将天地捏成一只封闭的口袋。
他在那呆呆站着,空中有风,却无声音,有脚步声,却无人影。马蹄时远时近,贴着他的背脊走过,转瞬又出现在路的那头。驼铃悠悠,可路上没有骆驼,也没有人。
一个声音问:“李十方?”
他猛地回过头。背后是个青面獠牙的鬼差,拿带黄纸的麻绳在他头上绕了几圈,阴阴地说:“时候到了,走吧。”
一鬼一人,或者说,两个鬼走在路上。不论走多久,都看不到周遭有任何明显的景物变化,这条路也不知通往何方,人在上头走着,到不了终点就会发疯。
但李十方非常沉着,既不求饶,也不哭喊。他已是个死人,关于这件事的真正含义,他在这一刻才明白:死,意味着没有比这更坏的情况。
鬼差带着他翻过十五个山头,来到一个挂满灯笼的小镇。镇上,石头盖的房屋四散而立,行人往来不断,怎么看都是活人的地界,可惜那些人大多脚不沾地,或是脑袋夹在腋下。李十方叹道:到了这里还能相信自己活着的人,才是真正的异想天开。寻常人看见这些玩意,应该更相信自己就要在阴间扎根才是。
鬼差却说:“你若有什么要办的事,一并办了,出了这里就要带你去焚天坑。”
李十方反问:“我能有什么要办的事?”
鬼差不应声,倒是旁边飞来一个人影,轻轻地问:“你腰上是什么?”李十方低头一看,腰间什么都没有。那人又问:“你瞧后头是谁?”李十方下意识扭头看去,背后是一处砖瓦砌成的矮房,窗口站着一个红衣女人。
她穿一身如火的红衣,手捧罗盘,头戴蒙古人的罟罟冠,笑容十分典雅。李十方惊愕地看着她,不敢相信会在这里看见元朝传说中的女法师丹绛。
李十方忽然想起那个官员说他的话:观李大人面相,心中定是有所奥妙,只是不愿说与我们。他静静地想:当真如此吗?我不愿说的事,竟会以这样的方式展现在我眼前。
他望着那个女人,跪倒在地,凄声喊道:“你真相信世上有人能长生不老吗?!人生百年固有一死,没有了死,人怎么还会是人!”
女人微笑着,并不言语,因为她并非真正的丹绛。凡人在这个镇子总是见到亲人爱人,李十方本是孤儿,修道多年,无妻无子,恩师也已仙去多年,在这里等着他的,只能是心头那片挥之不去的疑云。
李十方一生淡泊度日,本可以得成大道,却因为一次下山永远留在了北平,心中千万悲苦无从说起。
偏偏在这时,窗边又出现一道人影,定定看着他。李十方如何也想不起这是哪一位故人,正在这时,那人张开了嘴,李十方什么也没能听见,便应了声:“嗯?”霎时,一股巨大的力道将他踢进门里,李十方还未来得及呼喊,就被巨大的黑暗吞没。
他看见了不可思议的事——他看见虚无,虚无本身竟是一种能被看见的物质,是一种稀薄如水、看似能以烛火驱散的黑暗。然而在它之中,没有东西可以留存。虚无中一无所有,却也可能存在一切。李十方堕入它的瞬间瞧见了无数张呐喊的嘴,那些全都是被黑暗吞没的人,其中,窗口那张模糊的脸转了过来。
他依然不认得他,不过,总算是想起了在哪见过他。那是张青紫肿胀,死于各种蛊毒的人脸,李十方看见那张脸模糊地闪烁着,须臾,又与另一张熟悉的脸叠在一块儿。他拼命地想,却怎么也想不起那么熟悉的人是谁。
白色胡须,白色头发……是李十方。李十方连自己的脸都忘了——李十方看着李十方落入黑暗,“李十方”转过身去,“李十方”从那间屋子里走了出来。
“进了这屋子,很少还有能出来的人。你还有要办的事吗?”鬼差冷冷地问。
“李十方”顶着一张模糊不成人形的脸,摇了摇头。
他们又往那条路的深处走去。“李十方”形如死尸,摇摇摆摆地走着。一根细线从他腰间晃出,摇摆到肩上悄悄搭住。半个巴掌大的蜘蛛顺着那根丝线爬上来,钻进“李十方”的太阳穴。乌黑的血沿伤口淌出,不出片刻,蜘蛛又爬出来,这一回,它来到了鬼差身上。
到了焚天坑,鬼差示意李十方跳入其中。李十方神智迷蒙,摇摆着走了几步,一头栽进坑里。鬼差办完一趟差,便路的另一头走去。
冥河感应到鬼差到来,从河中升起一道道细小的圆柱。细看才知,这些圆柱都是骨头一样的白色,上头刻着大小不一的鬼脸。这便是鬼差常走的“鬼路”,渡过冥河,走完鬼路,就能回到人间。
鬼差踏着小圆柱,轻易掠过冥河,落在另一侧的土地上。正在这时,它吱呀叫了一声,拿手一摸,后颈居然淌出了血,鬼差怒极大叫,却怎么也找不到伤它的人,只得悻悻地往小道尽头去了。
忽然一阵阴风,油灯恰到好处地灭了。网中人和姚明月在黑暗的室内相对而坐,谁也没有先去点燃那盏灯。
稍后,姚明月兴奋地大笑起来,不住说:“真有趣,真有趣。黑棺材真能使人魂魄不散,这才是值得保密的事……刚才的事你千万记住,你知我知,天知地知,不能说给任何一个外人听。”
网中人反唇相讥:“对我而言,你也一样是外人。我说与不说,又有何区别?”
姚明月柔声道:“我自然不是。你可知道,我为什么救你?”
网中人反问她:“你救过我么?”
“要是没人解开棺材上的机关,你永远不可能离开那里。除了我,还有谁当得起你的救命恩人?”
网中人听了,冷笑两声,不置可否。
姚明月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。灯光随即亮起,姚明月已经坐到了网中人身旁,笑盈盈地说:“你果真与我所算一样,是能救我的人。我救了你一次,你也应该帮我。”
网中人反问:“帮你?如何帮你?”
姚明月不笑了,郑重地说:“我天生是坏骨之相,原本要在成年之时暴毙,所幸我修习法术较早,全力压制。但成年之后,每一天都有无尽的危险,我算到自己将于近年死去,如果你愿意帮我,就在我死后用那口圣王棺救我。”
网中人冷冷道:“这样做我有什么好处?”
姚明月说:“你不该这么问,而该问,我和你一道,对你是多大的好处。你欠我一个恩情,理应要还。”
网中人沉默片刻,脑中逐渐显出从前李十方在宫中书库看过的一本《长生纪》。书中记载了元代大法师丹绛所写的一句箴言:生死二十轮转,业净得长生,此去红尘外。
网中人忽然笑了起来。他已经死过许多回,走过黄泉路,吃过鬼差的肉。他能从蜘蛛炼化成人,完全是依托圣王棺的奥妙,两具人尸、一具奇棺,这是天时地利人和造就的奇迹。个中有多少巧合,谁都无法说清。
以上这些,网中人暂时不打算告诉姚明月。他非常明白,眼前这个女人对他有所求。只是她对他有恩在先,而且,是她将灯火带进黑暗。没有她,他永远不会坐在日光下。
网中人不能记得一切,但他知道,棺木中只有黑暗。无边无际的黑暗笼罩着一切,他静静地躺着,如死一般活着,直至一线幽光再次出现在眼前。
顺着暖红的光,缝隙里出现了一张女人的脸。
那是张相当漂亮的脸,不仅漂亮,还很独特。端正寻常的五官,拼接在一起就是一张奇妙的脸庞,让人一眼看过便难以忘怀。她瞪大眼睛,小心地打量棺材内部,随后将油灯放在一旁,掏出支架撑在一旁,竭尽全力掀开了棺盖。
霎时,光从四面八方涌入。棺底除了两具白骨,竟然还有一个活人。四目相对,她大睁双眼的模样落在他眼底,犹如血潭中倒映的影子,森冷骇人。
网中人想着那一幕,笑道:“要我做什么?”
姚明月温柔地看着他,也笑起来,轻声说:“等我死了,帮我还阳。”
网中人道:“死而复生绝非易事,也不是什么好事。”
姚明月说:“我们这些一出生就被判了死刑的人是以怎样的心情活着,你多半不会明白。我想活下去,哪怕只多一天也是好事。”
网中人沉默片刻,道:“你得保证,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,不可再让任何一人了解。”
姚明月哈哈笑道:“当然了,这里除了你和我再无旁人,谁能听见我们说话?”
二人相识一眼,知道此事已有了定夺,便不再言语。
可他们无法预知的是,数百年后会有一个人透过他人的眼睛看见这一幕。史仗义于梦中借着十九爷的视野,清清楚楚地把一切看在眼里。
今天他误咬了十九爷的手臂,或许是因为喝了他的血,当晚入睡后便梦见了如此种种。这场梦里有许多让他觉得熟悉的画面,唯独这一次,一切串联起来,把往事清晰地写到他眼前。
史仗义本可以选择醒来,却如何都不愿离开。比起自我欺骗,他还是喜欢明白地活着。因而,当他和十九爷一同坐在姚明月身旁,听见那些简单直白的要求,他忍不住笑了。姚明月和他实在是像到了连自己都觉得恶心的地步,可那又有什么错?任何时候人想活下去的愿望都是如此单纯。只是不知道十九爷看见他,是看见了他史仗义,还是看见别的什么人。对他而言,这间斗室里或许连人都没有,仅有一个关于生死交易的秘密。它像史仗义心中深处正在破碎的想象一样,天知地知,你知我知。
待续