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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网空】《还阳》15

《棺中仙》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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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5

 

屋外下着暴雨,屋内亮着灯。

油黄的灯光下,两个男人手持酒杯,均已有了醉意。史仗义趁着酒意,醉醺醺道:“锅子,你走前再说些怪事来听听。”

与他喝酒的不是别人,正是棺材铺里那个名叫刘锅子的伙计。

那年大雪,刘锅子的婆娘生了重病,命是保住了,身体却虚了不少,需要人日夜陪护。刘锅子舍不得棺材铺这份差事,又割舍不下婆娘,斟酌再三,同史仗义说起。史仗义知他不易,给了一笔不菲的治病钱,让他回家陪婆娘三个月,把病看好了再回来做事。刘锅子感激不尽,便对天发誓,此生都为史仗义卖命。

三天后刘锅子将趁夜出发,启程返乡。两人共同经历过八卦阵的怪事,史仗义记得刘锅子的作为,特意买来酒为他践行。

刘锅子听了老板的要求,连连摆手:“我书都不读几本,哪能给空爷讲故事?”

史仗义道:“你可不是一般人,说吧,留些有趣的事给我。”

刘锅子便将自己儿子遇见的怪事讲了出来。

刘家住在江西偏远的渔村里,刘锅子还在襁褓中时,父亲便被水鬼拖下河淹死了,母亲含辛茹苦将他带大,给娶了一房媳妇,又送他到天津城打工。锅子在外打拼多年,攒下不少钱,这年,他的儿子也长到了十来岁,因八字有两个火,便起名叫刘二阳。

刘二阳满心想要追随父亲,想到城里去创出一番名堂,好说歹说得了母亲同意,带着包裹从村里出来,辗转数趟,跟着牛车进了城。谁知世道已变,眼下正是最为动荡的时代,刘二阳才进城门,浑身的盘缠就让人打劫一空。

他没读过几本书,论体力又拼不过出身北方的汉子,联系不到父亲,只得坐在城门口等死。

那年,天津城正在难时,无人有余粮接济这样一个穷小子。等到半夜,进城的人也没了,刘二阳抱着行囊坐在夜风里,昏昏沉沉地看着头顶天空。天色灰暗,果然,不久便下起了倾盆大雨。

没有伞没有火,刘二阳只得躲在城外一颗老树下,衣衫湿透,狼狈至极。

这时,一个蓝衣飘飘的老道走过。刘二阳逼于无奈,跪地对那人磕了三个头,连声道:道长救我!道长救我!

老道留着山羊胡子,面向文雅,听见这话面色惊疑片刻,很快又恢复过来,同刘二阳说:我不是能救你之人。

刘二阳不知道这时他已染了风寒发起高烧,只觉得身上寒一阵暖一阵,终于站立不住,坐倒在树根烂泥里,喃喃地说:道长高人,怎也不愿救我。

老道看他一眼,忽然飞身扑向他,原本温文的长相映在他眼中,成了骇人的青面獠牙。刘二阳惨叫一声,当即昏了过去。

梦中,却有一个与老道相同的声音问他:“你可知道南墙的秘密?”

刘锅子顿了顿,问史仗义:“空爷是否听过这件事?”

史仗义道:“南墙是哪里的南墙?”

刘锅子叹道:“我儿子从未跟他人说过,连他妈也没告诉,这件事我只告诉你。你听了,可不要惊掉下巴。”

他说:“南墙,就是京城的那面南墙。”

 

刘锅子告诉史仗义:天下人皆知京城碧瓦朱檐、壮丽恢弘,却鲜少有人知道,明朝年间这座庞大的建筑群进行过几次至关重要的改建。

洪武元年,御史中丞刘伯温着手改建京城,将外部的城墙拆除,向后缩进了约五公里。同僚中不乏疑惑者,刘伯温的解释是:此为必要之举。

那年刘伯温五十七岁,已经辅佐了明太祖开国。七年后刘伯温逝世,城墙工程暂停,静候着下一步计划。

时光如梭,这一停便停到了永乐年间。永乐十七年,官员们依照刘伯温遗嘱,将中断的工程继续拾起,将京城南墙系数拆除,往更南边推进一里多后,再进行同规模的重建。整个过程耗费庞大,竟没有任何人询问缘由。

刘伯温在世时神机妙算,精通奇门遁甲,以神机妙算助太祖夺取天下。即使他不属于真正的开国元勋团体,亦受到许多文人政客的敬重。也正是在他盛名之下,南墙的秘密得以保存。

后来的官员偶尔从记载中读到此事,无不惊奇。南墙下究竟有什么?宫中能人,却无一个说得上来。

正德帝登基之后,与大臣谈及此事,好奇非常,便传了几名道士进宫来看。道士们随侍卫到了南墙下,仔细查看这边的风水。其中有两名道行较高的,表情十分怪异。侍卫见他神色有异,便问:如何奇怪?

道士道:诸位道友想必也已感知到这堵墙的不同寻常,可……究竟是什么问题,贫道也说不上来。

另一个白眉老道接道:是么?我倒是看出了端倪。

将侍卫带至墙前,指着墙上一些涂画笔记,头头是道地说:上天有好生之德,尤爱才高之人,陛下是真龙天子,自当受到青睐。此乃道家标记,是上天授意,指引陛下炼丹延寿。

先前那个道士一下愣在了原地,不料其余数人纷纷行礼,高声道:“祝愿陛下寿比南山!”侍卫不敢怠慢,立刻将此事汇报给正德帝。解读天意的几个道士当即被奉为座上宾,留在宫中协助炼丹。

唯一那个不被嘉奖的道士名叫李十方,来自丰县,自称是天师后人。正德帝召他进宫,问:“你可知天意延寿之事?”

李十方心中猛地一沉,跪下行了一礼,恭敬道:“禀陛下,贫道对此一无所知。”

 

史仗义弹弹酒杯,侧耳听着那叮叮的声响,问刘锅子:“这个道士我听都没听说过,居然能混在这样的故事里?”

刘锅子立刻压低了声音:“空爷,你相信世上有鬼吗?”

史仗义想起童年往事,耸了耸肩,嘴上只说:“不全信。”

“但做我们这行,完全不信也不可能。你比我明白,有些事常理解释不了。”刘锅子说,“我说了你怕是不信,但……我儿子说,这个李十方就是他,他就是李十方!”

史仗义哈哈大笑,给自己满上。“锅子,你喝多了吧,刘二阳能是明朝的人?”

“我起初不信啊,可二阳拿命保证他说的都是实话,还给我们讲,南墙哪里有凹坑,哪里有污渍……他说李十方经历的一切他都一清二楚,看他所看,听他所听,还说李十方是被正德帝害死的,他就是人证。我肯定不愿意相信,但……空爷你看我,今年四十一岁,二阳今年本该是十六岁,却长得比我还老,像个快要六十的人,他妈见了他就哭……”刘锅子脸上像是罩着一层阴云,“他见了那道士,一夜之间老了整整四十岁!”

 

回想起来,史仗义当初只是笑笑,并未当真。但刘锅子所说的一切,在他脑中反复回荡——天师后人李十方死在了皇宫中,这一幕恰好是他遇到十九爷后梦见的内容。

史仗义记得非常清楚,那个梦中他是一只蛊。旁边的官吏正在迫害一个白眉老道,将他拇指斩下蘸着印泥给罪状画押,又将他关进一只大大方方的黑色棺材。那只棺材他恰好也认得,内侧刻有一幅转轮王执剑图,正是十九爷的圣王棺。

种种线索,怎么想都不是巧合。可问缘由,史仗义答不上来。

四周一片漆黑,无人能解答他的疑惑。

这种黑暗像极了史仗义初次还阳时逗留的那片虚无,他忽然回过神来,开始思考——

我怎么会到这里来?

稍早一些,我在干什么?

模糊的记忆泛上来,史仗义逐渐想起,他刚刚还跟十九爷和重子在一起,解阵后理应回到宅子里才对。

 

史仗义一骨碌爬起身,却不知怎么来到了一处昏暗陈旧的小屋。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身下茅草填充的床铺和那些古旧的家具样式。

桌边坐着一个女人,背对着他,正在看书。听见响动,女人回过头来。

她有张相当漂亮的脸,不仅漂亮,还很独特。端正寻常的五官,拼接在一起就是一张奇妙的脸庞,让人一眼看过便难以忘怀。

史仗义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口,只因他依稀记得这张面孔。

冥河旁,姚明月。

姚明月盘着高髻,穿着易于行动的黑色便服。她的眼神和表情,无不透着狡黠,目光落在史仗义脸上,长久地不愿离开。
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她问,“你会说话吗?”

史仗义听见一声沙哑的应答,像是某种生物模仿着人的口吻,却学不到人的声音。

“我……是……”

那个声音,史仗义也记得非常清楚。它曾在他脑中不断数数,七万两千一百一十四,七万两千一百一十五……

是十九爷。此刻史仗义就在十九爷脑海中。

“你还记得你是谁吗?实在是太久了……宫里没有什么关于你的记录。多亏我求情,上面才特批你留在这里,”姚明月嫣然一笑,“是我找到的你,你有家人吗?”

史仗义惊愕地看着她,首先想到:她不流血的时候,居然是这样一副面孔。

“不理我?嗯……也是,你这样的怪胎恐怕不会有寻常家庭,”姚明月起身取来一套同样制式的黑色衣裳,递到史仗义眼前,“换上。上面特批你留在这里,你就跟着我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你有什么想问的没有?”

“……”

“现在是嘉靖八年,我姓姚,姚明月。你是我从一口黑棺材里挖出来的,他们为什么把你封在里头?”

“……不……”

“什么?你会说话?”

“不……”

透过十九爷的双眼,史仗义看见姚明月毫不避讳地直视过来。

她看十九爷的眼神充满兴趣,简直像是……他自己一样。

“既然没有名字,以后我给你想一个。不乐意?嗯……那你自己起。”姚明月咯咯笑起来,“你不是人吧?却想要个名字,真奇怪。”

 

史仗义如鲠在喉。望月咲的尖叫声,至今还回荡在他耳旁:人一旦死过,绝对不再是人!

姚明月拿来一面铜镜供十九爷梳洗更衣。然而,一切事物均令十九爷感到陌生,他从未像人一样过过日子,姚明月便带着他,伺候他更衣,照顾他吃饭,教他用筷子。十九爷对寻常的食物并无兴趣,是在她再三要求下,才勉强学会像人一样吃饭。

史仗义望着这些,心中有一个声音开始冷笑。

他感到死一般的冷,一股极度不祥的预感,正从他胸口悄悄蔓延。想到过年时他给十九爷张罗的水饺,史仗义只觉得可笑至极。

筷子是他教的,也不是他,早在之前,就有人告诉十九爷,吃饭要用筷子,睡觉要盖棉被,杀了要用兵器。

可十九爷不会记得。十九爷只会活得像个没有过去的鬼影,潜伏在史仗义的影子里,又爬到他心头。

因为史仗义比任何人都清楚,姚明月最后跳进了冥河。

他忽又回到梦中。大雨浇灌着古老的土地,嘉靖年间的雨水打在窗上,姚明月举着一盏烛台走进破屋,坐到桌边。

“我想和你谈个交易。”女人漂亮的脸上,浮出了算计已久的神情。

史仗义分明已经料到,听见她说出口,仍是止不住地冷战。

姚明月握着十九爷的手,轻声道:“我知道你能做到。等我死了,请你帮我还阳。”

“你怎么知道?”十九爷操着已经熟练的语言,“你那里,没有关于我的事。”

“我离家到阴曹司当差,就是为了找到活命的办法,”姚明月道,“我没有几天能活了,但你不是人,你是……你是上苍派来帮助我的机会。除了你,没有人能救我。”

一声重响。史仗义的心坠入谷底。黑暗,无尽的黑暗,他又回到其中,意识像是悬浮起来,追逐着自己坠落的身躯。

不能再向下了,越是坠落,就会看见越多的黑暗。

然而,他依然听见杀戮之声。皮肉破裂的钝响屡屡不断,闭上眼都能看见一批批人接连倒下,荒废的院落尽头,一片怪异的平原向他们敞开,无数尸体堆积在门口,更有无数黑衣人挥舞兵器,砍杀层层不断涌来的死尸。

死去的人还在行动,活人却在不断死去。鲜血溅在十九爷脸上,也溅在史仗义脸上。他想伸手抹掉,触手的却是温热的内脏。

一具胸腹洞开的尸体正在他面前。黏腻的血,从他手指间不断淌下。

杀人,杀人,杀人。杀活人,杀死人。死人再变成活人,活人又变作死人。

史仗义正在十九爷的记忆中。今天,他终于看见了十九爷的过去。尸山血海堆积起来的黑暗,伴随着浓重到化不开的血腥。

他没有骗他,他确实是个怪物。他不停、不停地杀人,一具又一具尸体从地下爬出,拖走还在拼杀的阴曹司守卫。

血染过的土地,有着赤铁一样的土红色。史仗义曾经落在那里过,此刻又再次回到那里。

他在奔跑,在尸体上奔跑。身受重伤的姚明月几次跌倒,都被他拖起来,向着一处不知有什么的洞穴逃亡。

“不要回头!”他听见十九爷说。

不要回头。那间屋子里有你最不想看到的东西。把你的魂撞散,自然就能分吃了你。

史仗义没有回头,也不会为任何事物回头。但他知道,姚明月回头了。十九爷不懂得回避,自然不会闭上眼睛,他总是能够看见姚明月凄惨的下场。

时间倒转到不久之前。史仗义身处他人的记忆之中,却在一个回忆里想起另一个回忆。

浓密植被遮蔽了大部分光线,他像在船舱底部,剧烈晕眩,视野模糊。有东西就要出来了,本能促使他爬到岩石后面。

很快,棺材中传来不似人声的怒吼。同时,史仗义感到大限将至,即便没有这只怪物,他的肋骨也已有五六根戳出皮肉,又或者他早就该死了,只是出于某种难以言说的痛苦,还在艰难地呼吸。


——我骨头痛……左腿的骨头,不想要了……救救我……爹……

——我是不是要死了……怎么这么冷……

——我不想死……我不想死!

 

我为什么不想死?

我是不是早就该死了?

史仗义头一次感受到如此强烈的绝望。他闭上眼,没能沉入睡眠,而是被一只手拖了出来。拉住他的人将他生生摇醒。模糊的油黄色灯光里,十九爷俯视着他。

史仗义对他既亲切又陌生,想要挤出镇定的表情,却只化出了一个扭曲的笑容。




待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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