关于 私信 归档 搜索 - 索引

凭弗

查看更多 查看更多

【网空】《还阳》1

《棺中仙》的前传兼番外

原文:《棺中仙》  



《还阳》


1


史家老二史仗义先前到西北下野地,遭了满身罪,骨头病症犯了,几乎破体而出。因着一件怪事,总算是活了下来,几天后他从山里出来,浑身衣服被鲜血泡湿又风干,硬成了一片一片,活像个逃荒的。

他这回进山是偷摸着,没有人晓得,眼下出来搬救兵,外头的人也不认得他。

史仗义巴不得这样,装成日本人磕磕绊绊地说话。山里人不懂日语,与他鸡同鸭讲半天,“外国人”总算把话说清楚了:叫十个年轻劳动力来,帮着把东西运出去。

下野地在西北不算罕见,悬空寺下边让人明里暗里掏过不知几回。守山人世代居住在此,什么动得什么动不得很有谱。管事的见老二要搬那个棺材,眉毛笑进了头发里,一户户传话过去,很快找齐人给他办妥。

黑棺材在这山里不知多久了,每户人家都在传:里头有东西!寻常山民只要思维健全,决不去碰它。起初不肯帮忙的那些人,听说是要把棺材送出去,很快聚集到空地上,带来绳子木板和其他一些工具。

史仗义讨到一身干净衣衫,也走出来,背后跟着一名高个男人,头发留得很长,凌乱毛糙地披散着,远远看去,犹如野人。

本地山民看见那人,竟如看见棺材一般心虚,背脊发冷。

史仗义拿起一根绳子,用蹩脚的汉语说:“一起!”

山坑里很黑,还下了雨,众人下到半路,雨水就打在脸上。山里的雨,能把蛇蝎虫豸全闹醒,领头的那个大汉神色凝重,对老二说:水没过脚背这活就不能干了。

山里虫子毒,有个山民被不知什么东西蛰了腿,走之前连续高烧一个多月,脑子都烧糊了,成天一惊一乍地喊:好多蛇!好多蛇!

史仗义心里明白,戏还是要演,连比带画,才“明白”过来。

几人搬东西,高个就站在山崖上眺望。雨天黑洞洞的,看不清他的表情。

史仗义在底下看了很久,突然喊:“你,下来!”

高个面如铁铸,一动不动。史仗义爬上去扯着他的袖子,悄声道:“你不看着,万一有事我可不敢保证。”

高个侧头看他,以一种许久不曾说话的僵硬语调开口:“当然。”

一直等到棺材抬出来挂上起吊装置,史仗义才确定那句“当然”说的是:当然会出事。

棺材起到一半,装置突然晃动,迎面就要翻倒。吊臂很长一支,砸下去不知要流多少血。

史仗义头皮一麻,首先想到的是:躲得过初一,躲不过十五!

不料那东西落到一半顿住了,底下帮工不敢怠慢,七手八脚扶着棺材,一点一点送上去。

头个上到坑外的人惨叫一声,史仗义上去看,高个站在装置后头,单手提着拴吊臂的铁链。

链子捏变了形,拖在高个手里像根死人脖子。

撤出路上,所有帮工都离那高个十几米远,手里举着的油灯飘在队列前方,像是鬼火。

史仗义是唯一不害怕的那个,心里莫名有底气。他和这个东西做了买卖,也算是胆大福泽厚,对高个说:“你要不说自己叫什么,我就随便喊了。”

史仗义问:“你姓什么?李?钱?赵?王?”

看那人面色不善,又改口:“王先生?王老爷?王大哥?”

高个遥望着棺材,冷笑一声:“你爱怎么叫,就怎么叫。”

 

黑棺材送出了山,钱款结清。史仗义没留大名,但自称姓御魂,日后西北那边便有人传:一个叫御魂的日本人,将山坑里那口黑色棺材带上了火车。

黑转轮圣王棺被安置在木箱内,四周钉死。史仗义放心不下,本想安排在货车厢,高个说不用,有什么异状他能知道。

两人这时已打扮妥当,坐在包间里。史仗义在火车站买了梳子,拿出来递给高个,说:“梳梳你的头,十九爷。”

十九爷是史仗义给起的雅名。此人说不出名字来历,睡的棺材是第十九具,先这么喊着。

高个眉毛动弹一下。这个名号恭敬,喊来又不知姓甚名谁,够隐晦,他不怎么反感,一点头允下了。

二十齿的木梳子,十九爷提在指尖,塞还给史仗义,居然吩咐他:“梳头。”

史仗义啼笑皆非,心想:这人用我的钱坐火车,棺材板还在后头车厢里我的名下,就敢这么对我了。

离家以来,史仗义独自走江湖,能屈能伸,倒不介意这些,便真给十九爷梳起头发,一边笑他:“你刚到有火车的年代,什么都不懂。现在没旁人,我委屈一下,照顾你。日后你要给我留点面子,否则我把你弄出来,你把我当小工使唤,说得过去吗?”

十九爷眼睛又扫过来,一对血红玻璃珠嵌在森白的面庞上,阴冷骇人。

史仗义只当看不见警告,扯断头发上的一处死结,拉成笔直的线。“你最好想个名字。”

“再说。”十九爷说罢,又转头看向窗外。

树林飞一般掠过,映到血红色玻璃珠里,是两条腾跃的光带。

十九爷从山里出来,言行倒很讲究。两人用过晚饭,史仗义看他始终皱着眉毛,猜也是没有吃饱。不消片刻,打水的乘务员走过,十九爷蓦地起身,被史仗义一把抓住袖子。

“想都别想。”史仗义说,“到东边再说。”

十九爷竟没否认,又坐下来,冷冷盯着史仗义的脖子。

“也别打我主意。”史仗义笑了一声,翘起腿,“你想吃什么?东边弄得到的,我那都有。”

十九爷眼神绕过一圈,停留在史仗义脖子上,“没什么。”

门口突的一声巨响,史仗义开门,见是水瓶爆了。乘务员手臂被炸伤一块,有处皮肉完全烫坏,泛着熟肉似的不祥的红。

十九爷瞧着那人捂着手臂的模样,眉头蹙起,眼里略有鄙夷之色。房门合拢,他坐过来撩开史仗义脖子上的发丝,不知想些什么,又放下。

车轮轻震,史仗义不想再揣着明白装糊涂,板起脸往窗边挪了一个位。

年轻的资本经不住一路颠簸,那夜史仗义睡得很香。期间转醒一次,十九爷还醒着,望向窗外漆黑的夜幕。

火车如长蛇游走在平原之上,一小时能跑四十公里。从西北到东部,中途还要换车,累加起来,是许多人一生都走不到的距离。

夜深人静,桌上茶杯盖反着光,像人的眼睛迟迟不阖。死物都醒着,十九爷是车里最后一个睁眼的活物。

史仗义恍惚中想到,这一趟路走得凶险,自己也险些成了死物。

 

回到东边,史仗义差人去省城打点了一套宅子,足够大,方便他把生意排场铺大。上有数层,下有暗室,正好用来摆货。

史仗义对十九爷说:“到了城里,就叫我空,要不要加小字随你的便。”

十九爷懒得搭话,其实他每回说话,上来都是一个你字,史仗义纠正他也没用,十九爷根本不叫他名字。

宅子地下室收着几只上好棺材,黑棺运到,一并放了进去。

史仗义指着楼上一间卧室,告诉十九爷:“你睡这里。”

十九爷冷冷道:“你睡棺材?”

火车上相处几十小时,史仗义非常明白:十九爷软硬不吃,丝毫不讲道理,此人与正常人完全不同,警戒心又强,普通办法行不通。

可还是忍不住损他:“睡这么好的东西,折了我的阳寿谁来赔?我又不是你,我命薄如纸,睡床板就行了。”

十九爷置若罔闻,进卧室踱了两步。一名佣人送来棉被布巾之类,十九爷也像起初盯着史仗义一样,对那人看了又看。

他有时像怪物,有时又像小孩。史仗义看在眼里烦在心里,打发了佣人,走过去拍掉十九爷抓着棉被的手,亲自给他铺了床。

十九爷似乎没碰过被子,摸来摸去,又来拍史仗义的手背作比对。

史仗义哭笑不得,问他:“你没睡过被子?”他不吭声,史仗义反而愣了。

“梳子也没用过?那你知不知道怎么梳洗?”

十九爷眼睛转了又转,迂回地说:“你先洗一次,就知道了。”话说得难得寒碜。

这是件很怪异的事情:不知是何物的东西,以人的外形跟到别人家里。两条烂命串在一块儿,迫使史仗义把一头似是而非的怪物留在身边。

史仗义一看到他,就想到自己未来还有几次劫难,喉头阵阵发麻。

人或许能习惯灾难,却永不可能做好迎接灾难的准备。

 

当晚吃过晚饭,下了小雨。气温骤降,史仗义取来一件厚外套披着,仍觉得冷,让佣人送了火盆,也还是冷。寒风蜷在窗框底下悲鸣,瞅准他了似的。

假如没有那口棺材,史老二应该会突发骨病死在西北,鬼门关上走过一轮,身体不可能完全不受影响。

他将被子紧了又紧,四肢依旧冰冷,想起身喝些热茶,突然发觉身体动弹不得。

一股冷气透进窗缝,缓缓地游来,一缕烟、一丝云……悄悄地从他脚边上来,到了床上。

史仗义做下三行生意,懂得一些门道,知道自己是出了问题。虽说他命格残破,天生招这些东西,这么强烈明显的鬼压床还是头一回。

很长的指甲摸过胸口探到他喉咙口,来回比划。史仗义闭上眼睛,依然能看到那张面孔凑在鼻尖上。蛆虫从缺牙的嘴里不断滚出,落在他脖子上来回蠕动。

史仗义虽然上山下地,还是忍无可忍打了一个哆嗦,那只鬼感受到了,腥臭的呼吸立刻喷在他嘴角。

鬼烂开的胸膛震动着,却不咬史仗义,而是顺着他的姿势躺下,将缺三根指骨的左手慢慢摆放到史仗义手里。

鬼指头接触皮肉,一下融了进去。史仗义恶寒遍体,张开嘴巴叫喊,声音却卡在喉咙口。身上那东西笑得牙齿对撞,咯咯响个不停,又把右手和胸口贴上来,要往里钻。

史仗义剧烈作呕,阴气入体,扰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搐。活人承受不了这种凉气,他又不能真吐出来,现在不能动弹,呕吐物会卡在喉管里,甚至倒流进气管把他呛死。

鬼显然也知道这一点,它的手已经融进史仗义身体里,两条半透明的胳膊从史仗义手臂上升起,连在青灰发绿的胸膛两侧。

就在它把脚抬起来那刻,一只手猛地弹来。史仗义听见一阵脆响,一团腥热的东西溅在脸上,睁眼一看,是十九爷,右手从那只鬼腹部穿出。

鬼吱吱嘎嘎叫,十九爷嫌烦,随手把它脖子拧断,举着断口吮吸两下,吸出骨髓吃掉。

史仗义胆子够大了,看到这种黑吃黑的场面仍是汗毛倒竖,强作镇定地问:“这个能吃?”

十九爷道:“挺脆。”五指成刀,将那只鬼开膛破肚,掏出肝脏嗅了一下,塞进嘴巴。

登时血肉横飞,史仗义看了看,一翻白眼。

十九爷吃鬼,像沿海的人吃螃蟹,先拧去头和四肢。肚皮里东西最多,其中肝脏最嫩,而且不能久放,要先吃。肠子可以不要,肾和心是好东西。肋骨里边是脆的,只比脊梁骨差一点儿。

他吃得很慢很仔细,不忘把心尖上一块发黑的薄膜揭掉。

手脚放在最后吃,小臂的肉都是白肉,十九爷吃着没味儿,便伸出一根指头蘸蘸史仗义脸上那滩浆,放到嘴里舔。

史仗义躲闪不及,没好气地问:“吃完没有?我动不了。”

十九爷看他一眼,放下宵夜,从残骸堆里摸出一只鬼脑袋。鬼被吃得不剩多少,眼珠却不断转动,竟是活着。

十九爷伸出右手食指,一点一点探进那颗脑袋的太阳穴,鬼两眼圆睁,猛地张开嘴,不再动弹。

压制在史仗义身上的力道一下撤去。史仗义再也忍不住,扶着床沿吐得天昏地暗。

十九爷还在进食,愠怒道:“出去吐!”

史仗义吐完胃里所有东西,忍无可忍地指着门口:“你给我,出去。出去!”

十九爷全不把他放在眼里,好像此时此刻坐在此地,与史仗义面对面,就是一件无奈事。等史仗义吼完了,才不慌不慢地说:“楼下还有两个等着收你的肉身,你慢慢对付。”

说罢起身要走。史仗义直觉不好,急忙拽住他,两只手捏在一处,指缝里全是粘稠腥臭的鬼血。

“……今晚你留在这儿。”史仗义冷静下来,握着十九爷的手紧了紧,“我死了对你没有好处。”

十九爷眯着眼斟酌他这番话,末了说:“你这种人多的是。”

“那你为什么不在山坑里把我吃了?”史仗义挑起眉毛,“我俩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蚱蜢,我死,你就前功尽弃。”

十九爷没有否认,找了椅子坐下,闭目养神。他的脸色比刚才好些,不再苍白如纸,那让他有了一点生气。

“你想诓我,我可不是什么地方都能找到的人,”史仗义恨不得往他脸上啐一口,“老子是普通人家八辈子出不了一个的灾星。”

“你也防着我,”十九爷闭着眼,“彼此彼此。”

史仗义倒来茶水漱口,洗过脸重新躺下。经此一难,他睡意全消,辗转半天也没能进入梦乡。约莫半个时辰过去,身边突然一重,十九爷坐到了床沿上。

他的手摆在棉被上,像一把刀搁在丝绸上,没有不合,又很违和。

人世的东西,活物和死物。活人和死物,活人和死人……

过得不好的人比比皆是,活成他俩这样实在少见。史仗义物伤其类,突然不想再跟他争,往边上移动,挪出一片空位。

十九爷顺势躺下,没有闭眼,而是把右手移到了史仗义的胸口。

静谧中,一团白烟缓缓流入窗缝。史仗义动了一下,脖子被十九爷按着。

他想回头,十九爷却不见了,只留下一点声音,让他翻身。

那团白烟果然流到床前,从脚开始,自下而上凝结出一个人形。

它附身凑近史仗义那刻,一双手从史仗义的影子里探出,拧断它的颈骨扔到床下。

“还有一个,”十九爷的声音幽幽飘来,“引诱它上来。”

“我不会。”史仗义说。

“躺好别想其他事,它自然会来。你的身体极阴,没有鬼能抵挡,最阴的东西都爱钻在你身上。”

“比如你?”史仗义哈哈笑道,“你是不是最阴的东西?”

话里有陷阱,十九爷没钻进去,只是说:“你剩三天阳寿。三天以后,你要首次入棺,尽情体会吧。”

“你能为我做什么?”

“让你死,再还阳。”

史仗义一顿,忽然岔开话题,“你叫什么名字,想起来了吗?”

十九爷沉默片刻,令人心安的重量随即落回床板。那只手又放在他胸口了。

“网中人。”嗓音近得像在舔史仗义的耳廓。




待续

评论(29)
热度(1375)
  1. 共77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©凭弗 | Powered by LOFTER