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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豪药】《祝你好》

拖很久的坑,终于填平了

岳灵休x鸩罂粟,鸩单性转,现代故事

这篇是跟朋友聊的梗,成品比预计长一点,全文一起发这篇里




《祝你好》


鸩罂粟老家在北边一座不太大的城市。她读小学那会儿,丧葬服务还没一条龙化,她父亲在医院救死扶伤,实在拉不回来的只能送去太平间,家属需要自己联系殡仪馆。到了冬天,总有人在寒风里打电话,眼泪流在脸上太久,冻成了一条反光的长带。父亲从二楼办公室看出去,唏嘘地说:生老病死,没有办法!等到鸩罂粟毕业走上岗位,总算明白这种没有办法也是一种办法。“没有办法”是一种哀悼,代表无奈、遗憾和不舍。医生说这些话,心里会好过一些。

她有时惧怕黄昏。黄昏是道缝隙,让生的死,死的再不归来。下午五点,患者熬不过这个时间便走了,任谁也拉不住。再身经百战的内科大夫送别一条命,仍是吃盐——人不吃盐要白头,吃多了就是落进盐堆的蛞蝓,萎缩而死。今天五点,她站在病房里,眼看患者的心电图一点点趋于直线,浑身水分跟着蒸发。家属从病房外面冲进来跪在床前,应该要大叫,却没有话说,噎在那半天,把头埋进被单。

鸩罂粟声音抖得厉害:“灵休,节哀顺变……节哀顺变。”

床尾名牌上的信息以黑色水笔写就:叶欢慈,女,32岁。床单上的医院标识则是红色,仿佛是一生一死,红色留不住的名字,统统让黑色带走。患者家属的脸埋在那片红色符号上,过了好久好久,才慢慢地问:“她走得……怎么样?”

“基本没有意识,不太痛苦。”

“那就好,谢谢你小鸩,我去……”男人起身差点没站稳,鸩罂粟急忙拉住他胳膊,“我打个电话……怎么联系?”

鸩罂粟突然不知该如何回答。她不知该怎么告诉他,医院可以帮着联忙后事。

认识岳灵休十几年,是她介绍他们夫妻认识,送他们走的婚礼红毯。叶欢慈一走,剩下岳灵休孤零零一个,她总不能帮着把这段婚姻送进坟墓。

但她还是说:“我给你问问。”

几年前她跟岳灵休说:这位是我朋友叶欢慈。吃完饭岳灵休悄悄问她:人家觉得我怎么样?她说的也是:我给你问问。

 

一条龙服务很快上门将事情操办起来。患者家中只有二人,无亲眷叨扰,便无所谓那些繁文缛节。鸩罂粟在旁陪伴,松气之余又有些不忿。

叶欢慈嫁给岳灵休,是两家都反对的事。她父母离异好些年头,父亲再无消息,母亲在她结婚地次年去世,某天夜里回光返照,教育叶欢慈:妈命不好,你选的人要好,要陪得住你,不能比你早走。说完不久,便在梦中逝世,称得上无痛无苦。她的后事,是岳灵休找鸩罂粟帮着操办的,她灌注心血的一句确实应验,叶欢慈于是走在了岳灵休前头。

四年夫妻,二人没有子嗣。叶欢慈虽避免继承母亲的婚姻,却遗传了一身病,体虚无法生育,平日做音乐老师,乐得清闲。岳灵休就忙得多,他做刑警,早出晚归地轮班,不比医生太平。有几回受伤去医院包扎,千叮万嘱鸩罂粟不要告诉叶欢慈,随后就是几天几夜不归。有时鸩罂粟值夜班,收到岳灵休发来消息求她打掩护,实在哭笑不得。婚又不是三个人结,她是为了清净才把他俩凑到一块儿,到头来依然牵绊其中。

“骨灰盒送北郊那个园吧,我亲戚有人买在那。”鸩罂粟尽可能平静、理性地劝岳灵休,不让他被字眼刺伤,“管理好。”

岳灵休签字,唰唰唰,一点没有犹豫。

相较叶欢慈,鸩罂粟的人生清楚得多,书读得好,工作做得辛苦,有条有理,活得日日分明。叶欢慈与她是两种东西,易碎与结实,轻盈与沉重,不可相提并论。叶欢慈弹钢琴时,她往往在坐诊,忙起来几天几夜休息不好,头发末梢枯黄,白大褂底下是两天没换的长裙。而在更早一些不那么忙的岁月里,岳灵休总是在鸩罂粟身旁。

大学第一年,她是靠岳灵休自行车接送过完的,为了赶个签到风雨无阻,大二那年岳灵休去读了警校,她才学着自己骑车。离开岳灵休几乎是她大学的第一课,后来就有第二第三课,那些以为他们会结婚的人,终究跌破眼镜。

美好的事永远止于玩笑。岳灵休大大咧咧的一个人,有时玩笑开大了,说:万一小鸩嫁不出去,只能一直住我隔壁,或者跟我凑合。

烈阳高照,鸩罂粟背着几大本教材汗流浃背,懒得和他玩笑,便说:什么男人不是男人,嫁谁不是嫁。

尔后十多年,她恪守着自己的诺言,却亲手送岳灵休去打破。

鸩罂粟父母那一辈,赶着经济昌盛的顶峰期,花花世界诱惑万千,离婚的比比皆是。她双亲离异,不怎么相信爱情。母亲与婆家撕破脸走得狼狈,往后十年聚少离多,这些事在她心里,永远是个苍白的刻印。父母也是同学结婚,种子冒头,告诫了她:不能与相熟的在一块儿。她的初恋便断在十几岁,却不清爽。

直到岳灵休结婚,鸩罂粟才松了一口气,心头最大的石头落地,从此六根清净。她这条路,大坑没有,小树杈不断,是最易走也最牵挂的一种。往后每一年每一天都是与人分别的日子,便把最大的分离留在了开始。

办事人员穿一套蓝色工装,戴鸭舌帽,模样很专业,问岳灵休:“什么时候火化?”

岳灵休是长痛不如短痛的类型,当即回答:“现在。”

人死如灯灭,一眨眼而已。一个盒子,一捧灰,拿在手里比婴儿还轻。岳灵休捧着那个盒子回去,不到六个小时,又打电话来说:要谢谢鸩罂粟,请她吃饭。以他俩交情,大不必此刻言谢,但人是孤独的,鸩罂粟可以明白。

鸩罂粟推了工作到岳灵休家,他正靠在沙发里看电视。大晚上没有节目,他对着一个循环的家用搅拌机广告看了不知多久。鸩罂粟敲门,他茫然地来开,茫然地说:“啊,都忘了你来。你坐!我倒杯水。”鸩罂粟说不用,他偏要倒,过了好久才出来,捧来两个白瓷杯子。

“自己那个不知道放哪了。”岳灵休尴尬地笑笑,神色平静。做刑警的人,心里也结实。

家里拖鞋茶杯都是成对的,鸩罂粟往那儿一坐,有点查缺补漏的意思。她没说,这话会伤害三个人。

岳灵休与叶欢慈的婚事,两家都很反对。娘家看不上岳灵休工作危险,婆家看不上叶欢慈身弱体虚。岳灵休的母亲老想着鸩罂粟嫁过去,造化弄人,对叶欢慈雪上加霜。以上这些都是不能说的辛密,是成年人守口如瓶的默契。像这两个白瓷杯,要的就是看起来一清二楚,洁洁白白。

“……四个多月,没有实感。”

岳灵休说的是从查出顽疾到去世,四个月下来,心里多少有准备。

鸩罂粟又是主治大夫,预防针没少打,不知还能说什么,只得喝茶。

她十几岁就认识岳灵休了,帮他问天问地,问过婚嫁问过丧葬,然而止步于普通情谊,自觉有一种脱离了世俗的伟大。她自己的对象比她小几岁,相处两年不到,对方心里奔着结婚去,她却不想。读医至今,鸩罂粟对许多事的看法都已变淡,觉得生老病死婚丧,只是车站上的站牌,迟早必达。她把岳灵休送去某一站,想的是和和美美,今天过来一看,并非那么回事,很有些心虚。

“小鸩,我一直都很谢谢你,要是没你……今天这些事得忙很久。”岳灵休说。

工作关系,他经常皱眉,眉头有两道很深的纹路,说话时更显威严。为此,人们看他多是敬畏,只有像鸩罂粟这样的人才知道他是小孩脾气,念警校之前想做个IT公司老板。

“跟我还客气。”鸩罂粟说着,拿出一个牛皮纸袋放到岳灵休手边。

那两条纹路一下变得很深,岳灵休有些不高兴了,“你这是干嘛?”

“三十几岁,别跟个小孩一样计较,该用就用。以后多的是花钱的地方。”

“我不缺钱。”

“买墓地要钱,什么都要钱,你那点薪水……”鸩罂粟摇摇头。“行了。”

岳灵休静静看着她,一言不发。分针在他俩背后悄悄走过三格,带着泰山压顶的力量。最终岳灵休又把电视机打开了,说是给鸩罂粟看个东西。

电视上还是那个搅拌机广告,岳灵休叹道:本来咱们想买的。跟着,顾左右而言他,直到送别鸩罂粟也没提钱的事。

牛皮纸袋里装着三万块钱,放平仍是一包,和鸩罂粟的心差不多地鼓起一块。

岳灵休一个都没动。

 

“祝你好”在鸩家是句可冷可热的话,传自父母。母亲收拾行李搬走,父亲同她说:祝你好。意思是不论过去如何,未来要好。

鸩罂粟不是伶牙俐齿的人,原样学了去,后来与人说话也用上,毕业时与同学说:祝你好。岳灵休出发去警校,她说:祝你好!与前男友分手,也说:祝你好。叶欢慈告诉鸩罂粟她要和岳灵休结婚了,她真心地说:祝你们好。当晚岳灵休跟她说一样的事,她也回答:祝你好,一定好。祝你好三个字,就是鸩罂粟全部的爱恨。鸩母没有做到的体面,要由她来维护继承。

这种体面一直持续到几天后。岳灵休到访,在医院附近请鸩罂粟吃饭。鸩罂粟刚下班,匆忙赶过去,开口便问他:“心情如何?”

岳灵休说:“还不错,就是有一点儿想喝酒。”她的那种体面,百试百灵的祝你好,突然没了用,如何都说不出来。

读书时二人就是酒友,不兴在店里喝,要拿大的烈的,瓶瓶罐罐码好,跑公园里喝。岳灵休喝酒跟他做人一个路数,快、猛、豪,酒撒在裤腿上也不拘小节。鸩罂粟喝的全是闷酒,学分不够喝,评职称累人喝,做助教受了气喝。她在岳灵休面前骂人一套一套,振振有词,对外就只能“祝你好”,许是前半辈子用完了体面,今夜才落得狼狈。

岳灵休说:“她吧,来去都太突然了。”这个“她”是叶欢慈,他生活里一朵昙花,娇贵矜持梦幻,特别不耐放。岳灵休说她的口气跟说那个搅拌机非常相像——本来咱们想买的,本来咱们能多过几年。本来这种事,鸩罂粟从来不信的。

“本来也可以不喝酒,”鸩罂粟说,“本来还能不要介绍你们认识,还能不认识你……话不能这么说。”

岳灵休居然哈哈大笑,不知笑些什么。

喝完啤酒,又喝白的黄的。喝到夜里两点,岳灵休扶着一棵桦树吐得天昏地暗。鸩罂粟心事不及他,就比他好得多。她还有神智,拿纸巾给他,又叫了车,送岳灵休到家门口,从他裤兜里掏钥匙。

那天她来送钱,岳灵休说:给你一把钥匙,说完双方都觉得奇怪,不约而同转开了话题。今天用时方知尴尬,岳灵休重得像头牛,盖在鸩罂粟肩上,压得她呼吸艰难。等她摸到钥匙开锁,岳灵休已经醉完一轮,回神开始嘀咕了。他靠在她耳边嘟嘟哝哝地说:“你啊,傻了啊……”也不知是跟她说还是跟叶欢慈说。他通常不这么跟叶欢慈说话。

鸩罂粟有些感慨。她三十多岁的人,不是没有过艰难日子。连读时累,实习时累,做助教分到的老师难伺候,更是把人当成狗在活,即便如此,也不如今晚难捱。

她把岳灵休拖到沙发上,拍他的脸,有点火气地说:“起来!”

岳灵休半死不活地看着她,傻笑了一会儿,闭上眼又睁开,难以置信地望着她。他眼里有些东西,和小时候分别不大,看鸩罂粟的眼神从来不客气,时至今日仍让人心悸。鸩罂粟去开灯,岳灵休在她背后笑了两声,口齿特别清晰地说:“谢谢你啊。”

鸩罂粟再去看他,他已对着顶灯看出了神,眼下挂着两行反光的玩意。

如果是在北方冬天,很快就会结成光带。

鸩罂粟没来由想骂他,又心软了。她不想进夫妻俩的卧室,觉得冒犯,找不到毯子,拿靠垫给岳灵休盖了一身。

最后一个放在脑袋边上,岳灵休眼里泛着光,抓住鸩罂粟的手摇摇。今非昔比,他力气比学生时代更大,鸩罂粟死活挣不脱,被拽倒在沙发上。岳灵休抱着她,亲她的耳朵,轻轻地说:“你啊……”

鸩罂粟只愣了一下,想到父亲那句老话:

没有办法。


没有办法是一种无奈,医生这么说,心里会好受些。鸩罂粟就是医生,她这么想了,却丝毫没有好起来。岳灵休的脸就在眼前,多少年了,鸩罂粟头一次离得如此近地看他。岳灵休的喜怒哀乐化成近在咫尺的刀片,割着她的喉咙和皮肤。每当他绝望一般地喘气,呼吸落在空气里,就着刀片压下去,把鸩罂粟削得遍体鳞伤。

岳灵休靠在她肩头,慢慢地、要死一样地说:“她死了,以后我怎么办?”他在笑,可鸩罂粟知道这是岳灵休在哭。他从来不说这种话,会问她怎么办,就是完全没有了办法。

还有什么办法?活着就是没有办法的办法。死人死了,活人能怎么办?鸩罂粟一句也答不上来。是她把叶欢慈送到岳灵休生活里,时过境迁,也合该由她把他拉起来。

鸩罂粟并不知道自己怎么想,只是感受到痛苦。痛苦是长在他们衣服底下的一层痂,解开衣扣,那些部位就被轻易扯得鲜血淋漓。岳灵休握住她的手充满力量,摆明了是一股找到浮木的庆幸。可她不是浮木,是个不体面的口袋。要是岳灵休把痛苦注入她里面,她顶多是被弄脏,并非到了明天就能把自己倒干净——痛苦哪可能倒干净?

而当他俩赤裸地贴到一起,鸩罂粟依旧感受到快乐。人生第一次,她感受到不合时宜和肮脏。但快乐要是凭空诞生,绝不会像此刻一样动人。长在烂泥里,才比在阳光下多了些顽强。

岳灵休真是喝醉了。才死了老婆的人,没道理在此刻投入鸩罂粟怀抱。然而他把脸埋在鸩罂粟柔软的皮肤上,疲惫地嗅着。高挺的鼻子卡在她胸脯肉里,无异于一把尖刀划开奶油。鸩罂粟被刀扎着,本应觉得痛,竟只想着一些古怪的比较。我和叶欢慈谁更好?这个时候岳灵休想着谁?随即想起了她听说过的那些:由于叶欢慈的病,岳灵休几乎不和她上床。以一些人的观念来说,岳灵休早已在坟墓里住了很久。

琐事汇成黑夜里的雨,滴滴答答,混着鸩罂粟身体里的眼泪一起流淌。岳灵休和她,在今夜没有距离。可她抱着岳灵休宽阔的背,感到的只是无力。结结实实的岳灵休蛀空了,比一块饼干更脆。鸩罂粟能为他做的,只是在表面抹些蜜糖。

她莫名其妙地难受,此时此刻毫无缘由地,感到活着就是受罪。一个声音在她脑子里反复说:和你有什么关系?那是对的。生老病死,究竟怪罪谁?可她若能因此丢下岳灵休不管,就不是她了。若能不为此痛苦,也同样不再是她。

岳灵休后来清醒了一些,比起做了什么,更震惊于鸩罂粟脸上的眼泪。他几乎是惊愕地问:“你哭什么?”鸩罂粟仰望着天花板,感知到那两条北风吹出来的冰带覆在脸上。她能感觉到岳灵休还在她里头结实地挺着。那根爱情的温度计像被火烤了,一路扶摇直上,她还在叫,快乐又痛苦地忍耐着,心里却冷得彻底,岳灵休越往她里头钻,温暖流失得越快。

水蒸发了皮肤绷得死紧,与她的自尊一样。她慢吞吞地动了动腰,听见岳灵休闷哼一声。

鸩罂粟用自己从未听过的,完全沉迷于性的气音回答:“我该。”

岳灵休愣怔地看着她,过了很久,低下头吻她湿漉漉的脸庞,和她说:“小鸩啊。”

鸩罂粟一听他说话,眼泪夺眶而出。她想过的所有句子摞在一块儿,也强不过岳灵休临门一脚。

他和她说:“哪能怪你?是我活该。”


生活是活该吗?鸩罂粟突然迷茫了。“活该”两个字,完美地为“没有办法”找到出路,似乎活该就是没有办法的全部理由——活该的人不需要有办法;人一旦没了办法,就是活该。

鸩罂粟与岳灵休的一切终于寻得理由。她认识他,喜欢他,把他拱手让给别的人,都是活该。她胸口破开一个洞,冷风丝丝拉拉灌进去,灌得浑身难受。岳灵休倒在这时来了劲头,非要折腾她撞她,打定主意,把前些年缺乏的都讨回来。她没生病,身体健康,激素稳定,不怕性行为,所以他扣着她,一点一点融进去,重塑出自己的形状。他失去的一切,没有办法的一切,都在她那里找到了答案。

这事儿打从开始就谈不上对,仅仅是没有办法。好些年下来,人也死了,生活也翻天了,才明白活该的理。鸩罂粟走到这一步,再没有借口逃避。狠狠摔倒,换来一声活该。

后半夜她窝在岳灵休怀里。胳膊很暖,胸膛结实,比她以前的男朋友只好不差。鸩罂粟觉得一切都太可悲了——叶欢慈的遗照就摆在柜子上。她躺在这里,成了迟到的示威。


她就这么睁着眼睛,直到太阳升起。柔和的天光渐渐转红,对她的责备也慢慢转红。


自从叶欢慈去世,岳灵休不知几天没睡好,靠在鸩罂粟胸口像是找到了枕头,睡得天昏地暗,两根胳膊以打死挣脱不开的力道圈着鸩罂粟,好像要长在她身上似的。到了八点多,岳灵休含糊地喊:“欢……”半句话,鸩罂粟听着仍旧扎耳,逃去了浴室。

地上丝袜踩在脚底下,有些黏又有些滑,怪异地勾着鸩罂粟的心。她用叶欢慈的洗发水和沐浴露,把自己洗出另一个女人的香味。岳灵休家用的是热水器,也许是他太忙没空管这些,起初水都是半温不热的状态。等到热水抚过她的头发,鸩罂粟也洗得差不多。热水就像她和岳灵休的关系,只比马后炮早一点点。不过她的负罪感总算是少了一点。

成年人的事都是可大可小。她三十多了,犯不着为一个男人失魂落魄。

洗完澡,鸩罂粟裹着浴巾光脚走出去。岳灵休已经醒了,光着膀子靠在沙发上。他不抽烟,两手空空坐在那儿,很是无措。鸩罂粟想给他点安慰,又觉得自身难保,只好闭嘴。

岳灵休看见她来,把叠好的一堆衣服递给她。等她的功夫,他把衣服叠了,剩下一团乱七八糟的丝袜,脚踝那里破了个小口子。岳灵休打理不好,尴尬地笑笑,看着鸩罂粟把它团好打个结扔掉。

“吃什么?”鸩罂粟反客为主地问。

她也憋得慌。

趁着早饭,岳灵休给鸩罂粟详细地讲了一些往事。他说:“欢慈身体一直不好,结婚之前我就知道,她的病要避免激素波动,所以我们没有……”他说着指了指鸩罂粟,“这种事情你比我懂。”

鸩罂粟尽量心平气和地吃面包。“知道。你说过。”

“就这么回事,你别往心里去,”岳灵休这个人自在惯了,居然也会找不到舌头,“就……嗯,就这么回事。”

一个成年男人和一个成年女人发生什么都不会太奇怪。鸩罂粟也明白,点了点头。

刚才她看见浴室里成对的牙刷和漱口杯,厨房里成对的筷子勺子和碗。生活合该成双成对,岳灵休家少了一个人,她只是来查缺补漏而已。这里的一碗一筷她压根不要,也拿不走。

吃完饭,鸩罂粟去浴室拿眉笔描了一下眉毛,色号比平时她平时用的淡一个度,画出来的眉毛缺了点精神,多了点温柔清淡。

鸩罂粟看着镜子里的自己,说不上哪里奇怪。昨晚顽强的快乐烟消云散,围着她的只有淡淡的不舒服。等到岳灵休说开车送她,那种不舒服彻底爆发出来,鸩罂粟莫憋着一口气,恼火地说:“你干嘛送我?”

岳灵休没明白鸩罂粟的火从哪儿来,茫然地看着她,半天才说:“那换个方式。”

鸩罂粟以为他的意思是不送了,谁知岳灵休走进卧室,提着另一串钥匙出来,在她面前晃晃。

“走,自行车载你上班。”他没事人一样地说。

“你就不觉得膈应?!”鸩罂粟忍不住问,“再怎么说我也……”

岳灵休闻言,停下了拿皮鞋的手,抬头看着她。“你怎么?”

鸩罂粟气势一下弱了很多,轻声说:“我……就不该来你家。”

“没有应不应该,你想来就来,”岳灵休穿好鞋,把鞋拔放到柜子里,“或者你觉得怎么才好?”

鸩罂粟自然答不上来。要是能有个好的办法,她也不至于浑身难受。

“一,你从这走出去,再也不来找我,二,你想怎么就怎么,以后会变成什么样,我也不知道。”岳灵休打开门,把两把车钥匙同时捏在手里,“先上班吧。开车也行,自行车也行,你喜欢哪个,我就开那个。”

他说得尽可能隐晦,还是包不住心里的火。他也许是想说:从前没有四轮,只有自行车,如今有四轮了,你可以选。

鸩罂粟明白他直来直往惯了,能说到这个份上已经给足了自己面子,心中很是两难,重重叹了一口气。

以他俩年纪,再坐自行车就是天方夜谭。岳灵休不往心里去,鸩罂粟面子还是薄,没法跟他毅然走单骑,只能坐四轮过去。谁知道岳灵休的四轮是警车,鸩罂粟坐在副驾驶,越发有犯事儿被捕的幻觉。等到汽车停在医院后门,鸩罂粟还在发呆。岳灵休问她:“你今天不坐诊了?”她才如梦初醒。

一整个上午鸩罂粟坐在心内科办公室,时不时想:我真的抢了别人的东西?可她不要的东西,要不起的东西,不能给我吗?


两个星期后,鸩罂粟听岳灵休说,他独自处理了后续的事。叶欢慈父亲出走多年,母亲去世,两个表兄弟住在同城,岳灵休特意拜访,一天里吃了两个闭门羹。晚上回到家,家里空落落的,像个拔掉水仙的水缸,所有根须断得精光。

他俩为说这些话,又凑到一块儿,想方设法找由头见对方。鸩罂粟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愿去他家,岳灵休就跑她家楼下堵她。好几次鸩罂粟说:我加班,没空招待你。说着就看到岳灵休站在楼下铁门边,笑着等她走过来。她整个人在那一刻好像只有十五岁,说了谎被人抓包,比贼还贼。岳灵休这个警察,却对她屡屡放水,全当不知道,厚着脸皮往她家里一坐,讨碗面吃。

读书那会儿鸩罂粟问母亲:如果你跟我爸合不来,当初为什么要结婚?

母亲回答她:那会儿不比现在,一个人要想过得好很难,我们搭伙过日子。你能不生活吗?

“你能不生活吗?”鸩罂粟坐在饭桌另一头问岳灵休,“要过日子还能在我这赖着?给人看见怎么说。”

岳灵休端着碗,不痛不痒地说:“别人要怎么说,我又没办法。你不是吧,这碗面还吃不得了?”

鸩罂粟对他有些生气,又觉得纳闷。岳灵休到底是脸皮厚还是头脑简单?她当然知道都不是。城市这么大,谁会认识他们?再说了,一男一女在一起了,根本不奇怪。叶欢慈不在,岳灵休总要继续生活下去。这事究竟有什么问题?

但鸩罂粟还是和他说:“你都不知道避避嫌。”

岳灵休呼噜呼噜喝完面汤,拿起车钥匙,一言不发地走了。鸩罂粟嘴上痛快了,心里又很难受,觉得岳灵休像被她赶出去一样。人对狗尚且温柔,对岳灵休居然这么歹毒。现在的岳灵休最需要她才是。

同时她也清楚地知道,她能给的只有零和所有。他俩之间实在不一样。

秋去冬来,岳灵休两个月没去找鸩罂粟。等他再来,雪已经盖满了医院的草坪。岳灵休瘦了些,眼下阴影重了,没再开警车,换成了一辆荣威。

鸩罂粟惊奇万分,他解释说:“辞职了。”

他把鸩罂粟拉到公园去,边喝酒边说:“我想了很久,人生还是要按自己乐意的来。”辞了在警局的工作,交接了一个半月,现在和老朋友合伙开了家IT公司。

鸩罂粟没想到他出了这么大变故,再问房子,果然也搬了。岳灵休急忙解释:“我就是搬个家!换个心情。”又说改天带鸩罂粟去他家看看。

鸩罂粟始终看着他,没有说话。她有种直觉,岳灵休做这些与自己有关,想了想还是问他:“你要干什么?”

岳灵休一口气灌掉整瓶啤酒,抹着嘴说:“我想重新开始。”

他看着头顶路灯,眼里有两团朦胧的火,与那天留在眼下的光带截然相反,是一种蓬勃的力量。流到鸩罂粟心里,很快烧出个破洞来。

从岳灵休开车送鸩罂粟上班那天至今,大事小事几乎都没发生。鸩罂粟满以为自己已经成熟地收拾好一切情感,可岳灵休看向她,火就淌到她胸口,烧出那个难受的她。

岳灵休认真地说:“我们都不小了,小鸩。我想了很久,还是打算过想过的日子。过去三十几年很好,未来应该更好。”

鸩罂粟只觉得被人打了一棍子,好不容易才找回理智,压抑着大喊大叫的冲动问岳灵休:“你觉得亏欠我?我也不是故意的,该是你别放心上才对,我们还像以前一样。”

岳灵休惯常的笑脸今夜没有到场。“我不是这种人,再说了,我俩从前就是这样。”


自那之后,岳灵休真的经常来找鸩罂粟,与念书时一样,没事给她带点吃食,通通电话。人到三十没了年轻的朝气,谈的话题也多是生活、工作、压力、烦恼。鸩罂粟当然不会说实话,对如今的她而言,岳灵休就是最大的烦恼。她不能离开他,又不能和他在一起,听到见到他,就是变相的折磨。

岳灵休不勉强她,只是说:“有空出来吃个饭。”鸩罂粟推说要加班要跑讲座没时间,他不追问,放她一个人清净,等鸩罂粟良心受罪给他打电话了才出现。他这么做,有点甘愿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意思,似乎有意弥补鸩罂粟的不愉快。鸩罂粟看不得他客气,又怕岳灵休是无意识地这样做。他可以不想,她却不能,人有了亏欠感容易让步,她怕让步会使他俩变得更糟。

转眼,叶欢慈去世一年,岳灵休的公司也步上正轨,忙碌之余,仍是抽空来看鸩罂粟。一年时光抚平了少许褶皱,鸩罂粟放下了对岳灵休的忌讳,愿意跟他吃饭喝茶。岳灵休说:有空来我新家坐坐。她也想着,是时候去看一看。

鸩罂粟甚至不愿去想看这个家意味着什么。她越来越明白,岳灵休的做法很正确。纠结与否,他俩都会走上这条路,倒不如忘了烦恼,一步一步走完这条必经之路。

那时的她还想,自己一定不会跟岳灵休走到一块儿。他俩要是能成,早就成了,不必等到三十多岁才来亡羊补牢。

三月末岳灵休跟她碰面喝酒,看出她在逃避,没再提这事,只是说:下星期我出差,回来再找你。欢慈不认识别的什么人了,你陪我去扫墓吧。

他把这事说得轻松,鸩罂粟以为不失为一种解脱,下周她要值班,刚好多一天调休,便答应了。

偏偏到岳灵休回来那天,在医院走廊就听说鸩罂粟给人打了。

岳灵休原定还要一天才回,事情办得快,提前回来,到医院来等鸩罂粟下班。一听说出了事,立刻赶到她办公室,大老远看见门口围满了人。几个同事想把鸩罂粟拉出去,为首的男医生脸上挨过打,眼圈都是紫色,鸩罂粟另一条胳膊被两个家属拽着,头发乱成一团,鞋子都飞掉一只。

岳灵休脑子里嗡地炸开,当即推开人群进去,厉声问:“做什么?!”

鸩罂粟看见他,才像找回了脑袋,露出一点震惊来,连声说:“没事,你出去,我来……”岳灵休没让她说完,打断道:“什么情况?”家属里年轻的那个指着岳灵休鼻子破口大骂:“你是她老公?你老婆害死人,你管不管?!”抓起剪刀二话不说要往他身上戳。

周遭一片惊叫,眼看尖头即将扎进肩膀,岳灵休两下擒拿手将那人掀翻在地上,抓着他衣领,恶狠狠地说:“死人了就报警!你不是很能么?跟警察说去。”

鸩罂粟没亲身经历过医闹,吓得腿都软了。岳灵休当过警察的人,远比她擅长应付这些,逮着两个家属出去,过了好半天才回来。鸩罂粟这时已坐在椅子上,两手冰冷,不停地发抖。挨了一拳的男医生见岳灵休来了,一迭声道:“来了来了!”抓着岳灵休说:“你陪陪她,我去看看外面怎么说。”

岳灵休等周围的人走光了,关上房门走到鸩罂粟面前蹲下,问她:“怎么搞成这样?”

鸩罂粟连喝了两杯茶,才抖着说:“死了人了。”

这天院里来了个走急诊的女患者,说是胸痛剧烈,鸩罂粟一听说患者累计胸痛快三年,立刻安排做心电图和血肌钙蛋白检查。结果出来,她告诉家属:患者现在有冠状动脉粥样硬化性心脏病和急性冠脉综合症,还有二级高血压,必须马上安排手术。

院方当即下了病危通知,要给他们办入院手续,家属却十分不配合,医生说得苦口婆心,勉强让他们同意做手术。患者上手术台前,家属又为后续治疗费用和搭不搭支架的问题争吵,拖延不让手术按时进行,就在这时患者突发性心颤,抢救无效死亡了。

岳灵休听得一知半解,不敢打断她,等鸩罂粟全部说完,才说:“这个冠脉什么……他们知道问题严重性,还想赖给你?”

鸩罂粟嗫嚅道:“左前降支堵塞,支架肯定要搭。”


等到解决完口供笔录,已经是下班时间,岳灵休不肯让鸩罂粟独自回去,硬是让同事给她请了三天假,一路送回家里。鸩罂粟在门口掏钥匙,手抖得拿不住任何东西,还是岳灵休帮她把门打开。

两人又坐在沙发上了。这一回是在鸩罂粟家,立场忽然倒转,她像在照着镜子一般,眼前浮现出叶欢慈的脸。

叶欢慈不是死于心内科疾病,却成了一个过错的符号。鸩罂粟提起死,难免想到她,劝说别人活下去时,还是想着她。

她实在是憋不住了,颤声说:“不是我的错。”

岳灵休嗯了一声。她低着头,又说了一遍:“不是我的错。”

长久以来的那根稻草终于落下,她的眼泪落在玻璃茶几上,想着那个患者和叶欢慈,哽咽着辩白:“真的不是我……”

岳灵休走过来,沉默地抱着她。鸩罂粟眼前糊成一团,只看到他靠近的脸孔。时间似乎回到了那天夜里,她在岳灵休脸上看到痛苦的光带,或者更早,他们站在盛夏的树影里。

岳灵休抱着她,大声地说:“知道知道!”

鸩罂粟靠在岳灵休怀里无声地流眼泪,想起从前母亲那句:一个人要想过得好很难,我们搭伙过日子。谈起和父亲的矛盾,她脸上满是自认活该——为了生活被情感折磨得毫无办法,或者为了情感被生活折磨得面目全非,是人的常态。所以她无奈。

那是鸩罂粟父母的没有办法。把它展开到末尾,就是父亲对母亲道别的那句“祝你好”。它是补偿,虚假,却带着爱。

几十年过去,鸩罂粟也落到这一步。她没法不在这时依靠岳灵休,她是那么需要他,早在他结婚之前,早在把叶欢慈介绍给他之前,就非常非常渴望。她对岳灵休一点办法都没有,正如她对生活、对情感。岳灵休就是她的生活、她的情感——这两样东西,从来叫人没有办法。


打从第一次触摸到书本,鸩罂粟就把人生看成一本书。故事要分段,过去她把父母离异前后分成两个部分,如今想开了,人生应当只有两个部分:认识岳灵休之前,以及认识岳灵休之后。那一晚她跟岳灵休说了很多。她说自己,说父母,所有过去没能告诉岳灵休的事,都在今晚流泄殆尽。

鸩罂粟没有秘密了,她变成一只干干净净的口袋,既不体面,也不坚强。她承认自己是一件缺了支架就会软塌的东西,并不是说非常脆弱,只是没有想象中那么坚不可摧。她也承认这个口袋不太干净,直到今天她还觉得,岳灵休曾完全属于叶欢慈,自己拿人手短,理应心虚。偏偏这种心虚又有着极高的价值,如此一来,她可以怀着罪过,心安理得地拥有岳灵休。

岳灵休新家在靠江的一处小区,由于是新区,邻里之间相当生疏。鸩罂粟去他家几次,门卫也以为她是岳灵休女朋友。与在医院不同,这份误会让她快乐。她享受这个头衔,逐渐开始认可这样的自己。

年底岳灵休去鸩罂粟家吃饺子,隔着饭桌给了她一串钥匙。不久后,鸩罂粟搬进了岳灵休家。她的家当宛如一种病菌,慢慢侵袭了岳灵休的屋子。那种感染来得毫不突兀,为这一天他们都做了太久的铺垫,可鸩罂粟依然觉得慢,他们认识第十八个年头了,这天来得再早,也是晚。

冬天的城市是一只大铁皮盒,脚往哪儿搁都是冷。鸩罂粟血液循环不够好,一入冬四肢冰凉,到了半夜,跑去岳灵休被窝取暖。她表面上不说,偷偷买来新睡裙新内衣,崭新地躺在岳灵休怀里,应了那句“重新开始”。岳灵休把脸埋进她头发丝,嗅到与叶欢慈截然不同的淡香,右手捂着她的,让她也变得暖和。篝火烘烤着木柴,滚烫又喷香,鸩罂粟亦是同样,偷来的快乐再次回到她身上。


每一年,他俩都去给叶欢慈扫墓。岳灵休提过几次叶欢慈,都是在如此的场合,他蹲在墓碑前,低声说:“她是我家里人。”鸩罂粟缅怀叶欢慈又亏欠她,提起她也多是温柔的口气,应道:“比这还多些才是。”两人对望一眼,没再说下去。

鸩罂粟看似冷淡,实际心肠很热,奈何没有多少人近她的身,也就没多少人喜欢她。岳灵休是另一个极端,平日大大咧咧,做事好像不过脑子,其实心里很明白。他的坦荡,是舍弃了过程直达终点,摒弃想象以便回避痛苦,恰好与敏感的鸩罂粟互补。于是水中有浮木,雪中有炭火,搭伙搭得顺理成章。

开车回去路上,岳灵休说:“你们很不一样。我对她从来没有那么多想象,她近,我能看懂,你很远,别人看不明白。”鸩罂粟说:“本来也没有完全一样的人。”岳灵休便说:“你自己感觉不到,差得太多了。”

在外面吃过饭,他俩回到家里。岳灵休躺在床上看电视,不时偷看窝在沙发里看书的鸩罂粟,忽然说:“我都没怎么想过她在床上是什么样子,很抽象……一般不去想这个,有点亵渎。你很具体,两件事完全没法重叠。”

鸩罂粟白他一眼,他哈哈笑起来,关掉电视坐到她身旁,一字一字认真地说:“对我而言,你们不重复。万一哪天你不想跟我过了,也要告诉我,好吗?”

鸩罂粟没敢跟他对视。岳灵休会害怕失去她,从这一点说,他俩没有不同。她把岳灵休拱手让人之前想的是:他俩太熟悉了,就像她的父母,成不了。她把他介绍给叶欢慈就是为了逃避,因着这种错误,彻底失去了与他名正言顺昭告天下的机会。从前不敢要,现在更丢不起这个人,岳灵休说这话,听在她耳中与挤兑无疑。鸩罂粟斟酌片刻,无奈地说:“你怎么会这么想?”

“我这方面比较笨,怕发现不了,耽搁你。”岳灵休说,“你的心思我说不全。”

鸩罂粟说:“谁耽搁谁还不一定。”

岳灵休听完笑了起来:“是吗?那我愿意娶你,你愿意嫁给我吗?”

女人的想象中,这个话题充满了分量,那一天夜里,他们却没有顺着往后讨论。它搁浅在生活的沙滩上,绝非坏事,有些东西注定如此。海浪将它冲到人们脚底,需要时才捡,不需要时也在那里,犹如爱情里的小苗,等待被发现。

等她弯腰捡起它,也就即将告别岳灵休了。


假使不把爱定义为单纯的名头,他俩就是彼此最爱的人,考虑到叶欢慈珠玉在前,这份爱不很正当。但要说不正当,似乎又没有个所以然,只能说:爱有时就是个单纯的名头而已。而从时间来说,他俩是彼此处得最久的人。十九年半,别人没法比。

接近二十年时,岳灵休急病入院,鸩罂粟万万没有想到,这回自己成了站在走廊上的那一个。脑电图检查结果很明显:急性脑梗。人只停留了五六天,走得非常快。

那一天太阳很好,夕阳挂在窗外,酷似一只切开的红心柚子,伤口处流出大量苦而酸的汁水。切开柚子的刀,也把鸩罂粟切割成两个。做医生的那个她想:患者几乎没有知觉,痛苦很少,算是好事。做自己的那个她则想:这一次轮到我了。为什么这次就轮到我了?

岳灵休走得很平静,面色不比睡着差太多。能保持这个模样,是不幸中的万幸。鸩罂粟坐在床边,一直到值班的医生来叫他,才反应过来,该办后头的事。她摇晃着站起来,跟同事说:“我……我打个电话。”

鸩罂粟朋友很少,院里又有人猜到她和岳灵休关系。没有名分的夫妻,说出去总是短一口气。他们不方便出面,只有这个好心男同事和她说:“不用,医院有一条龙服务,你忘了?”

短短一句话,铁棍般砸在鸩罂粟心上。她想起叶欢慈走的那天,自己帮岳灵休联系殡仪馆,几年时光,换成别人来为她做同样的事。这要是在冬天的老家,她脸上一定也已经挂上两条反光的长带。于是她定了定神,尽力做出平静温和的表情,对同事说:“好的。”

等到签字,鸩罂粟捏着笔才反应过来:岳灵休死了。和叶欢慈一样,成为了相框里的一张脸孔,成为从今往后她话语里的一件往事。她这一辈子,再也不会见到岳灵休。

鸩罂粟突然手抖,抖得捏不住笔,忍着眼泪,一笔一笔慢慢地签下自己名字。

工作人员又问:“您是死者的……?”

鸩罂粟眼泪已经流了满脸,哽咽许久,轻轻地说:“好朋友。”

她这一辈子,丢过的东西永远捡不起来。朋友是岳灵休,岳灵休是朋友。一刹那间,这个朋友就是所有。


后面的事全是流程,撇除个人感情,鸩罂粟擅长处理这些。她很快操办好一切,顺着通讯录通知岳灵休家人朋友。岳灵休的合伙人朋友们赶来见她,没多说一个字,只是劝她节哀顺变,可见他们知道他俩的事。岳灵休母亲就不一样得多,他父亲前两年去世了,母亲住在老家,这次赶来见到鸩罂粟,只一眼就从她的脸上看出所有。她把手伸过来,紧紧握着鸩罂粟的,两个人在这一刻有了千言万语。太多东西哽在话里,说不出口,最后抱了一下,就当作说过了。

岳灵休母亲待了三天,情绪很不好。鸩罂粟把她照顾得很好,临别时,她说:“谢谢你,灵休其余的事,你来做主吧。”

鸩罂粟送她上了长途汽车。老车酷似上了发条的铁皮狗,突突远去了。鸩罂粟原地呆立着,发觉脸上不知何时淌满了泪水。

她请完了所有剩余年假,回家打扫、整理。然后坐在沙发上,回忆那天夜里岳灵休在这儿问她:我愿意娶你,你愿意嫁给我吗?

要是答应了,今天是否会有所不同?她想着他,躺倒在靠垫上。

岳灵休说话很有诚意,说了这话,就是有过这样的念头。他一定去看过戒指,写字楼下,办公区周边所有的珠宝店。他在里头大海捞针地挑,也许费尽力气选中了一款,还没来得及付钱。这种想象,是未来的一道光,提前照在梦里。鸩罂粟循着光,就在那里见到岳灵休。

十几年前的大夏天,她背着几大本教材,汗流浃背地走在路上。岳灵休把自行车停到她旁边,大声说:“上来!”鸩罂粟说:“你小声点。”两个人骑在自行车上,顺着石板路一直向前,岳灵休嘀嘀咕咕地说:“万一你将来嫁不出去,只能一直住我隔壁,或者跟我凑合了。”

十几年后,鸩罂粟为这句话又哭又笑。

他俩太能凑合了,转眼就凑合了一辈子。


鸩罂粟给自己买了个戒指,银色的一圈,箍在指头上,权当是替岳灵休送给自己。她把戒指戴在中指,洗澡睡觉都不取下。有回在ICU遇到老病人,慢性心病复发,已经躺了好几天。鸩罂粟给他做检查,他眯着眼看见鸩罂粟手上戒指,害怕地问:“大夫,我能行吗?我年底还要结婚,想好好地,开开心心地去结。”

鸩罂粟背过身去擦了擦眼睛,泪水越擦越多,她用袖子抹掉,闷声说:“好,好……你一定没问题。”

翌年夏天,鸩罂粟评上了职称,却在那个当口辞职,回去了老家隔壁的小城市。那是个外卖都很不发达的地方,她在东市区盘下一个铺面,开起了小诊所,卖中成药,输液打针。好心的男同事问过她:“怎么就走了?”她说:“没有办法,感觉时候来了,该走了。”

她在小城市安顿下来,扎根。每一天都过得平凡,清明节搭车去给岳灵休和叶欢慈扫墓。

临近四十那年,鸩罂粟收养了一个九岁的小女孩。是街区邻居的小孩,单亲家庭,父亲生病去世,亲戚推来推去,谁也不要她。鸩罂粟把那个叫榕烨的姑娘带回家,帮她洗澡,给她做饭。小女孩慢慢开始亲近她,但只管她叫姨。鸩罂粟丝毫不介意。

到了榕烨十五岁那一年,孩子考上一间学费较贵的寄宿高中,跟鸩罂粟说:“姨,我会拿奖学金,不会给你添麻烦……你让我去念吧,好不好?”

鸩罂粟想笑又没笑出来,抱抱她,说:“行啊,有什么不行。”

榕烨又说:“那我要是去了,今年谁陪你去给岳叔扫墓啊。要不我请假回来。”

鸩罂粟想了想,说:“不用。姨自己去。”

暑假末,榕烨收拾行李去学校,在门口用力抱了抱鸩罂粟。鸩罂粟嘱咐了许多,比老妈子更唠叨,还是榕烨说:知道了知道了!才让她闭嘴。

等到车来了,榕烨依依不舍地回头,雏鸟离开家就是如此,鸩罂粟很是明白。


她站在阳光下,无数话语飞过脑海,停留在最早的那一句。

鸩罂粟慢慢地说:“去吧,要好好地。姨祝你好。”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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