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凭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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史藏

八岁那年,罗碧已从小道消息里知道现在的父亲与他没有血缘关系。假如他有亲爹,应该是个读书人,住他家对面那栋干净整洁的房子,穿熨得服帖漂亮的衬衫,袖口翻两个褶儿,皮鞋被亲妈擦得光可鉴人。父亲应有的形象,与他现在的父亲相去甚远——一个成日不在家的单身男人无法对罗碧尽到养育职责,有时忙昏了头,饭也顾不上做,导致罗碧很小就踮着脚在炉灶前忙活。

那年家里还用笨重的液化气,罗碧被火燎伤,手腕上两个指节大的水泡,不碰也疼。他做了最简单的饭菜,好容易等到父亲回来,进门半个字都不说,倒头就睡。罗碧记得很清楚,那一晚月光很暗,他坐在窗口,用几年碰不了一次的锈缝衣针挑破水泡。隔天父亲见了,勉为其难拿布擦干伤口,给他涂红药水。第三天回来,忘了给他上过红药水,胡乱地擦了些紫药水。罗碧把药水洗掉,父亲就再上其他色儿的。如此折腾好几天,伤口整个溃烂了。

肉腐烂了,开始流脓水,但是不疼。罗碧捂着手腕自个去地段诊所看病,医生问了缘由,叹着气,用刀一点点把烂肉刮掉。刀挑开表层,底下的肉狠狠地疼。这种疼烙在他的骨头里,是一种失却亲人的疼。那时他还不明白生活是怎么一回事,只是隐隐感到,它像口大锅把他放在里头反复地煎,煎去了油水,令他枯瘦。某个父亲不在的日子,罗碧坐在院里吃邻居给的小核桃,边啃边想,咔吧一声核桃碎了,他也想明白了——不是亲爹,不爱我很正常。要是我有家人,就不能这么整,要挑最亲的人,给他们最多的爱。

他找来一根木棍深深插进花坛,只留下一截棍尖儿露在外头,旁边摆三颗石子,算是一个小小纪念碑,见证他今天说的所有话。

好景不长,罗碧养父在五年后下了岗。他本就没结婚,这下连能干的事儿都没了,成天在家靠着那张老沙发,像只拔光牙齿的鳄鱼。罗碧肉眼可见父亲变了,变得爱喝酒,爱打人,幸亏那时他已经开始上学,便借着读书的时光游在外头。有时回家晚了,父亲免不了要骂,再后来就变成打。由于一些后来才知道的原因,他父亲力气并不很大,罗碧挨打不觉得有多痛,仅仅是不稀罕。在他心里,任何痛都比不上被医生挖肉,比不上被人遗弃在警局门口。几个拳头,就当是父亲收取养育费的利息,实在算不得什么。唯有一次父亲用电视机遥控器丢罗碧,把他的额角砸青了。罗碧骨头硬,站在房门口冷冷看着父亲,一声不吭。四十多岁的父亲被他看着,手逐渐发抖,连声说:罗碧!罗碧越过他走进屋子,他跪倒在地,像被人抽去了骨头似的蜷成一团。罗碧把书包里的文具拿出来摆开,一边听见客厅里传来压抑的哭嚎。

打从那天,罗碧明白了四个字:仁至义尽。父亲养他,仁至义尽,他让父亲打骂,也是仁至义尽。这是两个男人的协议,他甚至觉得,父亲还愿意养着他就是因为他们达成了这种不成文的规定。

几年间父亲也没坐以待毙,外出找过工作,在一间工厂干了几个月,还谈了门恋爱。那个恋爱对象是父亲工友,偶尔来家里坐坐,皮笑肉不笑地与罗碧套近乎。罗碧虽然年纪小,却比谁都能看出她在说谎。她睫毛扑闪的力道,嘴唇边一颗突起的痣,都是虚情假意,罗碧看着恶心,便趁他爸不注意,翻窗出去玩了。

五月是最烦人的时段,气候将热未热,还有粘人的雨。罗碧到附近的空巷子遛弯,把卖空瓶旧报纸换的一些零钱藏在秘密盒子里。他在这里藏了秘密,不光是钱,还有巷子尽头那栋干净洁白的小楼,止痛药似的杵在那儿,为他被刮去的肉敷上麻醉。夕阳落在他藏钱的过道外,很快,从里头冒出了人影,一个两个,接连向远处走去。罗碧探头出去,一辆六轮卡车停在那栋屋子前。上头走下来一家三口,衣服服帖,袖口翻两个褶儿,皮鞋光可鉴人。搬家的人说:史先生,东西都摆进去了。

罗碧睁大眼睛,看着他们走进房门,忍不住走出去,站在花坛边看工人忙里忙外。过会儿,那家人家的儿子走出来领最后一个箱子。看见罗碧他也愣了,笑了一下,算是打招呼。罗碧望着那人,却觉得冷。两个月没剪头发,没有那种齐整漂亮的发型,可他的脸还是那张脸,隔着花坛,镜子里是另一段全然不同的人生。

罗碧没来由地浑身疼,手腕上那块疤一下爬开去,爬到他每一处不吃痛的皮肤上。他的手放在灯下,尖刀呲呲地刮,烂肉像煮缩水了的猪蹄筋,黏在刀面上。

他用跑的逃回了家。工友早走了,父亲捏着酒瓶,背靠家门睡得正香,笨重的躯体把门堵了个严严实实,他无论如何顶不开,只能站在门口,眼看着天色慢慢暗下去,变得与他的心一样。
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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