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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鱼龙】《恩将仇报》

现代故事,骨科,有血缘关系




见到梦虬孙时,这个城市还在夏季。欲星移拖着行李箱推门进去,他正穿着一件白背心坐在阳台上弹吉他。阳光透过盆栽的叶子映上那截结实臂膀,烙出个胎记似的圆印。欲星移看着那个符号,心里也被按出了一个圆。

听见脚步声,梦虬孙瞥了他一眼,欲星移的第一面并未让他萌生亲近之心,只是不太友好地抿着嘴。

欲星移想,他的脸颊好鼓,好多胶原蛋白,像个小孩儿似的。

这个小孩便是先来一步的室友。房间门上的海报和一屋子的cd简单介绍了他。他提着吉他从欲星移门前走过,抱着胳膊看新室友忙碌。“我喜欢半夜放音乐,还梦游,我还半夜弹吉他。”梦虬孙说,带着一点逼人就范的意思,丝毫不脸红。“你要是不满意,就别住这里。”

欲星移学着他的架势,回头瞥了他一眼,笑着说:“我能有什么意见?你手下留情就好。”

梦虬孙看着他琢磨了一会儿,总算是笑了,吊起的眉眼松懈下来,整个人透露出友好的气息。

“你合格了。”梦虬孙说,丢了一袋小零食给欲星移。


那晚,欲星移收拾到凌晨一点多才勉强睡下。他换了新工作,就在附近的办公楼做市场,跟项目走,初期不算太忙。九点半上班,他可以睡到九点起,而摇滚梦虬孙这一夜给足了面子,没有整出任何噪音。欲星移在黑暗中描绘他鼓起的脸颊,暗暗想:像桃子一样。随即想到这样描述一个人的脸是件不太礼貌的事。他很聪明,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。但这个意思来得太突然了,不能让梦虬孙知道。

第二天,欲星移准点下班买了些熟食回去,打算跟室友喝一杯庆祝庆祝,进门一看,客厅里围着三个发型上天入地的青年,都是二十来岁大,每人指缝里夹着一支烟。梦虬孙坐在中间,在捏爆珠,看见欲星移,他响亮地打了个招呼:“回来了!我乐队的几个朋友,来玩。”又给几个哥们招呼,“我新室友。”

一个绑着马尾的小伙子跟欲星移点点头:“一看就是知识分子。”欲星移没来得及咧开嘴巴,梦虬孙就踢了对方一脚:“他妈放尊重点。”

那晚大伙叫了小火锅外卖,一块吃了饭,整场饭上,欲星移都在想:到底是哪里不尊重?梦虬孙似乎是替他说了一句话,虽然原因很不明。他拿着极长的一副筷子涮牛肉,夹到各个小年轻碗里,大家都说好,只有一个染着绿头发的小伙子看着他,皮笑肉不笑地,似乎有话要说。这个姓史的小伙子到最后也没把话说出来,临走前拍了拍梦虬孙的肩。

欲星移长他们几岁,有点社会人的自觉,已经在整理桌上的碗筷。梦虬孙把人送到电梯口,回来时面色有些尴尬。欲星移问:“怎么这个表情?”他连连摆手:“不是,有点……”

欲星移这时才真正笑起来,带着一点势在必得的意思。“有点什么?我猜猜……”他低下头,看着那些红油荡漾的碗,“你也是?”

梦虬孙的脸僵了一瞬,但没否认。

欲星移没再说什么,只是笑笑。他不确定下一步该如何的时候,就会这样,露出和气又良善的笑容。他的绝招二十多年来所向披靡,梦虬孙自然不能抵挡,头一扭,匆匆回屋去了。那让欲星移有种说不出的得意。

当天晚上,欲星移洗过澡躺在床上看邮件,客厅里突然传来暴躁的吉他声。梦虬孙叼着小饼干包,在客厅里弹琴。从今天的饭局,欲星移知道了他还在上大学,业余玩乐队很有一手,几个兄弟也算仪表堂堂,常有成群结队的女孩去酒吧看他们演出。欲星移想了想,掏出自己的保温杯,假借倒茶几次三番从梦虬孙身旁走过。

梦虬孙被他的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,跳起来大叫:“你看什么看!!”欲星移说:“刚刚还当你傻了。”梦虬孙怒道:“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?!”欲星移就又笑起来,一脸柔弱的摇摇头。

“是我不好。”欲星移虚情假意起来比别人掏心掏肺还真,“不开你玩笑了。”

梦虬孙一下结巴了,指着沙发让他坐。两人面对面坐着,才认识第二天,分明没有什么话题,又希望这种奇异的对峙持续下去,直到明天太阳升起也可以。

梦虬孙拨了拨琴弦,用吉他弹了一遍小星星,欲星移不以为意,仍是听完了。两人分别回去睡觉,心里都有一只手在挠,是绿毛放在梦虬孙肩上那只手,也是梦虬孙丢零食给欲星移的那只手。


夏天结束前,梦虬孙的乐队搞了几次演出,大发了一次雷霆。欲星移项目地基刚打下去,渐渐忙起来,一天下班回到家,发现梦虬孙在客厅沙发上吃华夫饼干,吃得到处都是碎屑。睡沙发这件事,欲星移特别有心得,小时候借住在表弟家,他都是睡这样的沙发,看梦虬孙可怜巴巴的模样,问他:“干什么了?”梦虬孙抱着靠垫锤了两下,怒道:“剑无极那个贱人放我鸽子!!”剑无极就是上回扎马尾那个小帅哥。欲星移一边拍坐垫上的碎屑一边问:“为什么?”梦虬孙便竹筒倒豆子地骂起来。

他骂人很有气氛,拿了可乐和零食,欲星移一罐,他一罐,零食放在中间,边吃边批评。按照梦虬孙的说法,剑无极是为了追女朋友,坐火车去了隔壁市,而梦虬孙对他这一行为极度不齿,因为剑无极的女朋友是个富二代,他丈人决计看不上他的,兄弟几个都觉得剑无极是个天真傻蛋子,只有绿毛的弟弟支持他为爱追梦。这两个傻蛋,从小就傻在一起,剑无极就是听信了他的谗言才勇敢追爱,果然一时半会儿回不来,要鸽子了周末的演出。至于其他几个哥们,也不是省油的灯,梦虬孙说他们搞摇滚的人十个里九个没有良心,听说剑无极不来,立刻走得七零八落。

欲星移听得合不拢嘴,问梦虬孙:“不是头一回了吧?”

梦虬孙愣了一下。欲星移指指额头:“用这里想就知道。”

两人笑了一会儿,欲星移问他:“周末有什么重要事非要演出?”

梦虬孙没吭声,用别的话题带过去了。欲星移也不追问,去洗了个澡,回来看见桌上放着两张演出门票。酒吧小门票,都是在街口打印店做的活儿,并不精致,上头还有梦虬孙疯狂的字迹:“反正取消了。”欲星移头上搭着毛巾,把那张纸卡翻来覆去看。

他知道这是什么感觉。毫无来由又疯狂汹涌的浪潮把他淹没,第一眼见到梦虬孙的那个凹陷的圆又冒出来,一只手在痛点上反复地按。欲星移的胸口因而生出一阵细微的痛痒,对他来说已是难得的波澜。他在梦虬孙房门口站了许久,敲响了门。

夏天彻底过去前,欲星移去了一趟梦虬孙演出的酒吧。表演如预期一般取消,梦虬孙带欲星移去夜市吃宵夜。两人赶着季节的末尾买了炸串和刨冰到河边散步,梦虬孙找了河堤一处干净地坐下,边吃边问:“你是为什么来这儿工作?”

欲星移的眼神落在河面,顺着灯光,慢慢望向越来越远的对岸。“我大学在这里念,毕业以后就留在这里。”

梦虬孙扬起眉毛,“你家在江对面啊!我猜猜,隔壁市,还是隔壁的隔壁?”他啜了一口刨冰,“我家也有亲戚在那里。”

欲星移想起什么,眉眼间泛出一股温柔。“咱们挺近的。”

那一晚,梦虬孙特别不自在地找话说。欲星移当然知道这位室友什么意思,从他见他第一面,有些事就明白得很。今晚月明星稀,适合揭穿秘密,欲星移便由他说话,一直一直地听。虚假的浪潮从脚底涌起,打湿了他的脚背。他站在干燥的土地上,感到潮湿。梦虬孙肩上被光照出的圆形光斑,鼓起的脸颊线条,都像一只手按着他的心口。当他看向他,另一双眼睛也变得有些潮湿。梦虬孙不太爱与他对视,到最后干脆是低着头挖刨冰。

此时距离他们拿到吃食过去了一个多小时,一片没什么好看的河让人看了一个多小时,不能不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。欲星移又开始用他惯常的笑脸加快攻势了,他明白梦虬孙不能对这张笑脸说不。他看他的时候,海水狠狠拍在头顶,最终连怎么打在一块儿都不清楚,模模糊糊地接了吻。梦虬孙的脸没有太红,眼角反而红了。他是不哭也会红眼角的人,像一只小型猛兽关在笼子里,非常躁动。河边的蚊子落在他们裤腿上,欲星移顺势打出一巴掌,没有响声,只有梦虬孙呆呆地看着他的手落在自己脸上。

“你打蚊子?”梦虬孙茫然地问。

到这一刻,梦虬孙算是对欲星移完全失了魂。欲星移看着他,解释也没给一个,只是笑笑,很快活的样子。

“蚊子吸血,该打。”回家路上,欲星移说。


和预想一样,梦虬孙谈起恋爱是全情投入的类型。他不算拘谨,却也莫名有些畏惧欲星移,也许是预知到了欲星移的个性,对他不敢乱碰乱摸。欲星移姜太公钓鱼,从不主动出击,他耐得住寂寞,往往是等梦虬孙寂寞了缺爱了,再把手张开让梦虬孙过来讨一个抱。

拥抱时人的心都很柔软,容易说出真心话。梦虬孙不是没想过要对欲星移有所保留,欲拒还赢,可怎么也抵挡不了欲星移的胳膊箍住他腰的感觉。他的舌头通电一样,不自觉就把话说了:人回来了,下次演出照旧;今天有个朋友出柜了,大家一点都不惊讶;我晚饭在外头吃炒菜,被鱼刺卡到。

欲星移听了,就把他嘴巴掰开,用手指一点点摸他舌苔下柔嫩的肉,问:“卡到哪里?”梦虬孙被他按着,喉咙里一阵干涩,眼眶也热了,咿咿呀呀地说:“吐掉……了。”

欲星移顺着那个姿势,把他的嘴唇捋了一遍。像是施了妖术一样,梦虬孙跳着要去亲他,欲星移接着他,觉得他很幼稚,又为那种可爱里带刺的莽劲儿所感动。他吻他的时候,总把他脸旁头发拨开,露出圆润的脸颊和耳珠。四瓣嘴唇交叠起来,他就能听到梦虬孙肚皮底下的话。那份爱也是层层的海浪,顺着脚背爬上来。


十月初,剑无极上门来找梦虬孙。那天是周六,他打爆了梦虬孙电话没人接,只得上门来叫。

梦虬孙正在二十度的空调房里裹着被子爆睡,门铃响起,还是欲星移把他从被窝里拔起来。

两个人都没穿衣服,梦虬孙手忙脚乱讨好裤子出去开门,欲星移在屋里理直气壮地光膀子,看手机上的新邮件。这个时候的他像极了衣冠禽兽,梦虬孙和剑无极结结巴巴说了几句,回来叫他,立刻被他的模样气到。

“起来!吃酸菜鱼了。”

梦虬孙一直管欲星移叫鱼,吃酸菜鱼是一种无形的报复,这是他俩之间的暗号。

欲星移却说:“我做了个梦,有点胃疼,你们去吃吧。”

梦虬孙不是个纠结的人,收拾东西出去了。

欲星移没有撒谎。他有慢性胃病,有在吃药治疗。只是今天做的梦有些郁闷,胃里反酸般难受。

他平躺在床上,手隔着肚皮盖住胃,慢慢地揉。梦虬孙很快给他发来微信:吃什么?给你带。

欲星移想着他这时的表情,又想到那个梦,没有回复。


昨晚他环着梦虬孙,梦见十八岁那年他高分考来省城的大学。走之前母亲已经有些病兆了,拉着他的手反复地念叨:我们家的东西,你要记得讨回来。不要给他们好果子吃,那是他们欠我们的。

欲星移的眼神落在半身高的行李箱上,应了一声好。

他至今仍记得,自家客厅朝门的地方挂着一面镜子。按说不能这么布置,可母亲执意如此,因为从前父亲在的时候,家里就是这样。如今父亲离开多年,母亲对着与生父有几分相似的儿子病入膏肓。心病这东西,见得越多越重。欲星移也是考虑到这点,才借着这个机会去省里长住。他把东西收拾得非常彻底,想的是,以后没事就不回来了。

逢年过节看一眼,是礼数,平日不让母亲糟心,也是礼数。

如此过了六七年,欲星移彻底安顿到省城。期间谈过一个女朋友,因理念不合分手。欲星移的住所,从宿舍搬到了东市口。假期有限,他果断找了个合租公寓,据房东说,室友是个脾气有些暴躁的耿直男儿。任凭欲星移周全,去得太早打不到照面也是枉然。他对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点了点头,从门上的朋克海报猜出那人是个玩音乐的夜猫子。欲星移盘算了一番,带着新钥匙走了,不忘给新家带上房门。

那天是中秋,他回了一趟老家。

母亲的癔症越发重,坐在躺椅上晒太阳,看见欲星移进来,喜出望外地喊他父亲名字,不出一会儿,又偷偷躲到一边流泪。欲星移装作不知情,给她张罗饭菜。等吃完饭,母亲精神也好了些,认出这是儿子,开口便问:你在城里的事,办得怎么样了?

欲星移筷子顿了一下,想的却是:幸好她病了,多半分不清今年是哪年。回答说:快了,这回考完试就去见他们。

从家乡出来,他又坐上绿皮火车回到省城。说来讽刺,这一班与大一开学前坐的,是同一班。家似乎也成了一辆绿皮火车,呜呜突突地行进,在他心里横冲直撞。火车不能开进海里,可他心里有片海,这辆绿皮火车就那么开进去,砰地一声,把母亲的脸,老家的客厅,都撞得粉碎。


梦虬孙回来时,欲星移蜷在床上缩成一团。梦虬孙没见过他这样,吓了一跳,急忙扶他坐起来,给他拿药倒水。

欲星移脸色不算很好,精神可以,倚在床头享受梦虬孙的服务,调侃他:“哪天不搞音乐了,也能找到好工作。”梦虬孙撅着屁股在茶几边找药,白了他一眼,大声地说:“你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!”欲星移闷闷地笑,声音像是雨前的闷雷。

梦虬孙说到做到,给欲星移买了番茄鱼,还是放心不下,去厨房做了一锅番茄鱼粥给欲星移。他已经吃了大半锅酸菜鱼,还是忍不住从欲星移碗里挖鱼片吃。吃到最后欲星移才说:“粥好喝,就是有个意见不知当不当提。”

梦虬孙一听就说:“不提比较好。”欲星移还是说:“咸了点,你没觉得?那你口真重。”

梦虬孙吃口确实重,忍不住损了回去:“不重口看不上你。”

欲星移笑了一会儿,恬不知耻地把碗给他:“爱我就把碗洗了。”

任凭欲星移聪慧过人,也没想到梦虬孙乖乖把碗洗了。这个桀骜音乐小子总有温顺可爱的一面。他想,龙游浅滩,多半是搁浅在这儿了。

趁着欲星移生病,梦虬孙钻到被窝里偷偷拉他的手。平时挺成熟暴躁的一个人,撒娇起来比谁都像小孩,或许不爱住在家里的孩子都这样。欲星移从未问过梦虬孙为什么离家,瞧这副模样也能猜到一二,反过来裹住他的手,摸指腹上的老茧。

欲星移看得出来,梦虬孙特别喜欢他。这小子绝不会承认,可他看欲星移的眼神,是万里挑一,真情流露的热忱。不是什么爱都能滋生出热忱,他的爱因而难能可贵。

欲星移纵横职场数年,刀枪不入的一个人,竟也被这种热忱烫到。他的年少时代全在奔波和忙碌中度过,孤独而理智。梦虬孙是天上落下的一道闪光,为补足他缺失的热情而来。

梦虬孙窝在他身边,滑着手机,有一句没一句地说:“你家住在江那头是吧?我家也有亲戚在那,据说这两年房价涨了好多,以前还能炒房现在不行了,我本来还想去那边上大学。”

欲星移说:“别人都是往这里跑,你怎么倒过来。”

梦虬孙撇着嘴,不屑地哼了一声:“要不是为了玩音乐,我早不在这了。”

欲星移捏捏他脸,问:“跟家里有矛盾?”

梦虬孙不吭声,突然把脑袋钻在他怀里,一迭声地说:“睡觉睡觉!”

吃饱喝足,也才九点不到。两人关了灯挨着,呼吸声慢慢融作一团。好一会儿,梦虬孙哑哑地说:“我爸妈是再婚。我现在的爸不是我爸。”

欲星移望着顶灯方向,嗯了一声。

“我亲爹死了,我妈改嫁,家里人说不到一块儿。”梦虬孙笑了笑,“虽然也没什么,但小时候就是不能接受……最贵重的东西是假的,这种感觉你能懂吗?”

冰冷的月亮从云后钻出来,与阳光截然相反,将欲星移心中那个凹陷的圆顶起来,墓碑似的凸起。

他动了动嘴唇,说:“大概可以。”

“就这么回事了。”梦虬孙翻了个身,靠到他身边,“我家这么点人,无亲无故,出去闯荡也依靠不到谁。”

欲星移张开胳膊让他钻进怀里,脑袋挨着脑袋,问他:“你不是还有亲戚?”

梦虬孙嘟哝道:“快二十年没见了,不知死了没。”

欲星移听罢,爽快地笑了起来,与往日完全不同。梦虬孙不疑有他,脑袋在他怀里蹭两下。


欲星移从未对人说过,又很想告诉梦虬孙:他也有表兄弟。

表弟表弟,非亲兄弟,又比外人亲些,是亲戚里最尴尬的一挂。欲星移听说自己有个表弟时,心中很有些高兴。

说是表弟,实际复杂得多。欲星移的父母在二十多年前相恋,结婚生下他不久后便离了婚。从小母亲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:你爸在外边有人。

父母分居很久,离婚却是拖了三四年才办。那年欲星移四岁,在客厅的小茶几上练硬笔书法。母亲和父亲在过道里谈判,他大概听明白了,是因为要娶别的女人,才来和母亲办离婚手续。那一年父亲已经查出慢性病,新婚后,欲星移多了个同父异母的弟弟。又过几年,父亲急性病去世,二婚对象带着儿子改嫁,名号上说来已与欲家毫无瓜葛,本着面子,便让儿子改称欲星移为表哥。

表弟跟了新爸爸,名字忘了。表兄弟俩初次见面是在父亲的葬礼,表弟穿着小小的西装外套、短裤和镶边的黑色皮鞋,手被生母牢牢攥在手心。欲星移跟母亲站在灵堂这一边,他在那边。母亲偷偷打量表弟,小声地说:那个小杂种。

刻薄的话落进欲星移心里,丁点不留。隔着一口棺木两排人,他在看那个男孩。

对方也看着他。两个孩子对望就是互相审视,确认了这辈子的梁子来自父亲。血缘的梁子易结不易解,欲星移却不觉得可怕,只是想走过去点,看清这个小他好几岁的孩子长什么模样。

或许是受母亲遗传,欲星移也有些杞人忧天,如此的场合下已经想着,若有一天母亲离开他,这个孩子就是他最后的亲人。

他从小就被说聪明。聪明的人比谁都懂得孤独。

早在母亲病重之前,欲星移甚至去省城亲戚家住过一段日子。因为母亲在家总是砸东西,欲家实在没有别的亲戚,表弟家看不下去,托人把欲星移接到了自家。

表弟家在一条旧巷子最深处,左右两栋对称的平房,出入没有电梯,只能爬楼梯。叔叔做生意,两栋楼都给他盘下来,空闲的屋子租给街坊邻居,自己留着两套。欲星移过去,就和叔叔一块儿住在右边那套,美其名曰爷们居室,阿姨带着表弟,住在左边。

严格来说应该用别的称呼叫那女人,可父亲一死,他与阿姨之间再无瓜葛,就跟所有小朋友遇见成年女性一样,简单地归为“阿姨”。

阿姨是个四十不到的漂亮女人,脸小五官也小,精巧。表弟完全随了母亲,与像父亲的欲星移没有分毫相似。每天欲星移都从窗缝里看对面那套房子,两栋楼脸对脸,中间隔了一条窄过道,六张课桌那么宽,他和表弟都在窗口做作业,仅仅隔了六张课桌。太阳落山,表弟的脑袋立刻从窗棱下弹出来,做作业心神不定,时不时瞄向这边。

欲星移敏锐地用眼神捕捉,表弟一被发现就钻到桌子底下,半天才又出来,像小游戏里的地鼠,睁着眼睛躲锤子。

欲星移喊他:喂!表弟紧张地说:干嘛干嘛!欲星移问:作业做完了吗?表弟的脸就鼓起来,噘着嘴跑开了。

他俩相差五岁不到。要是没有父母那层关系,欲星移能和表弟成为好朋友。

阿姨表面待欲星移很客气,暗地里没少嘱咐,不许儿子跟欲星移走太近。长大以后,欲星移明白了这种提防。养育是大人的责任,交往则是大人的管辖范围。他欲星移可以住在他们家,却不能成为他家的人。说到底,外人总是外人。欲星移嘴上不在乎,仍有些介意。

每一天太阳落山,他在窗口看表弟的时间变少了,表弟有时趴在窗户上挤眉弄眼,偷偷同他挥手。欲星移见了,装模作样看作业本,一点不理会他。表弟的眉毛垮下去,他就快活。

五年级第二学期,母亲出院接欲星移回家,阿姨和表弟没来送行,是叔叔一个人把欲星移送到巷子口。母亲脸色很差,劈手拉过他就走。当天太阳落得晚,欲星移回头看了一眼,六楼窗口有个小脑袋,背着光看不真切,还有只小手晃啊晃,和他说再见。

欲星移虽没跟表弟说过太多话,也没来由地觉得:那种孩子,不会懂得“再见”的意思。

梦虬孙睡熟了,温暖的鼻息喷在欲星移颈肩,睡着时丝毫不做防备,任人宰割。欲星移借着月光看清他,挪动身体,向他靠过去一些。

初次在屋里见面的模样像是刻在了欲星移眼球上。每当闭上眼睛,就能看见梦虬孙穿着白背心坐在阳台上。

他肩上那个光斑,与过去欲星移在表弟窗前看见的相差无几。玻璃窗上一张小贴纸遮挡了橙红德光,圆圆的斑烙在表弟手上,也烙在欲星移心上。

近二十年没见,梦虬孙模样大变,抽条儿一样长高,不比表哥差多少。欲星移搬来那天半夜,梦虬孙把沙发收拾了,两人坐在沙发上喝啤酒,摇滚小子没好气地说:“房东也不跟我说新来的叫什么。”

他这一嗓子,与欲星移记忆中的调子相差无几。欲星移没来由地年轻十多岁,心里还有些高兴,笑着说:“万一告诉你,你不喜欢,不让我住,怎么办?”

梦虬孙不懂他什么意思,表情愤愤的:“你觉得我是那种人?”

想起往事,欲星移把眼皮一垂,不冷不热地说:“不晓得你是不是。”

他骨子里还是随母亲。母亲说梦虬孙是个小杂种,口气酸得很,欲星移冷淡起来也有几分那样的气势。

梦虬孙隐约感到他的情绪变了,但不知缘由,笑两声,就算是糊弄过去。他倒是真心结交欲星移,拿啤酒罐碰了碰他的,很是爽朗:“以后互相帮助!”

欲星移看着他的眼睛,嘴角弯起,也说:“互相帮助。”梦虬孙真的帮助过他。


十几年前,他就是被这样的温暖帮助了。尽管那比起爱更像是怜悯,亦是欲星移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情感回忆。他再一次见到梦虬孙坐在阳光下,相隔已久却有同样的触动。他在那个瞬间隐约感到爱。同一秒,他意识到梦虬孙对他同样有所求。毫无依据,他就是知道。几十亿人中他最不该爱的人,疑似爱上了他。

这是个好办法,母亲在欲星移耳畔低语,别给他们好果子吃,这是他们欠我们的。

欲星移深以为然,享受这种一见钟情。只要梦虬孙爱他,就是将匕首交到他手中,意味着他的报复已经成功。可在爱上梦虬孙的刹那,他的身体也有了一部分缺失。

平生第一次,他想把秘密和盘托出。太多故事只会让人生变重,他想降落了,到梦虬孙的肩头去。可惜那里太稚嫩,经不起一个真相的分量。欲星移借着月色看他,数次想要叫醒他,最终化为了一声叹息。


呼吸拂着梦虬孙的睫毛微微抖动,他呢喃着梦话,没有醒来。时光一下倒退到十几年前,他们又隔着六张课桌的距离。欲星移悄悄地问:你作业做完了吗?梦虬孙把脑袋藏进被窝。欲星移再问:你喜欢我,是吗?梦虬孙兔子一样弹出来,窘迫地眨眼。

转眼他就变成二十岁的模样,穿着白色背心站在窗口。阳光晒着他半长的头发,底下露出一截脖颈,还残留着欲星移送的吻痕。梦虬孙有些不好意思,没看他,缩起肩膀靠在窗口,喃喃地说:“你管我喜欢谁?”

欲星移站在对面窗口,心一点一点沉入海底。

他突然发现,他要的东西来得还是太简单了。太轻易的报复,不能叫报复。


翌日下午,梦虬孙到酒吧演出,照例跟兄弟们喝酒,十二点多才回家。屋里静悄悄的,欲星移不在。梦虬孙喊着他名字转了一圈,哪里都没有他的影子。到他屋里一看,行李少了大半。

欲星移家当本就少,几乎是旅居的状态。相比热热闹闹的梦虬孙,他冷清得像个多余的人。梦虬孙意识到什么,猛地跳起来,一个劲打电话。

这时的欲星移正走在回家路上。他买了今天晚上的火车票,两个多小时颠簸,重又回到故乡。梦虬孙要是知道他不告而别,一定会大发雷霆,不过没关系,他能承受。

从火车站到老家还要转公交,下来再走一段。欲星移走在小路上,清晰感觉到他的心和身体分成了两半。他的爱和他的不满,他的隐痛与善意,全都拧成一股,吊在脖子上令他时时刻刻不得安宁。欲星移深知这是什么意思,母亲正是如此,爱一个人,却不能面对这种爱,为失去的东西遗憾,又为自己不曾伤害他人而后悔。他正走在同样的路上。

母亲独自在家,已经睡了。欲星移回到家里,把东西收拾好,去了自己房间。许久没有打扫,床架上积着厚厚一层灰,他把东西放好,打了盆水来擦拭房间。

做这些事时,他突然感到自己前所未有的肮脏。他不是多愁善感的人,也因为梦虬孙感到后悔,仿佛身体里唯一的良知裂开了,带着他的肝脾不断坠落——那些早在十多年前就已下定决心的东西,居然还能折磨到他。

母亲错了吗?欲星移不这么想。这一生错失的爱和温暖,只有他自己明白。可那也不是梦虬孙的错,无论此前他如何将错误归咎给这位异母兄弟,事实不会改变。他的兄弟只是另一个家庭的受害者,痛苦降临以来,谁也没有解脱。

夜晚母亲醒来一次,对着欲星移喊他父亲的名字。她看他的眼神就像他是十恶不赦的,可又那样爱着他,甚至还有一丝热忱,与许多夜晚的梦虬孙重叠。欲星移哭笑不得,给母亲也打了盆水清洗她的手和脸。

热水让母亲清醒了些。油黄灯光下,儿子坐在那,用一块毛巾为她清理指甲缝。她呆呆地看着他,忍不住问:“回来了?事办得如何?”

欲星移想起医生的嘱托,到这个地步,母亲已经进入晚期。他没有辩解的心思,坐直了身体,把热毛巾盖在她手背上。

“顺利。见到他们家的人了。”欲星移笑着说。

母亲的脸陡然亮了起来,抓着他的手激动地说:“那你做什么了?”

欲星移把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,淡淡地说:“没做什么。我不打算报复他们。”

这个答案显然不是母亲想要的,她一遍遍问他:“什么意思?”欲星移没有回答,只是看着客厅里那面镜子。母亲逐渐愤怒,歇斯底里地吼叫:“你答应我的!!你答应我的事情没有一件做到过!!”她的脸涨得通红,眼角也红了起来,欲星移眯着眼看她,奇异地想到:她的眼角没有遗传给我,反倒是像梦虬孙,真巧。

等她喊够了,他才柔声问:“你还记得吗?父亲走了。”母亲狐疑地问:“走到哪儿去?”

欲星移回答:“离开你。去世也快二十年了。”

说出这话,欲星移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解脱,长久扛在肩头的担子丢下了,从此往后不必再为复仇而活。他的恨没有意义,爱也没有资格,和梦虬孙之间本不应有瓜葛。热忱的爱与翻天的恨,都是上一辈的故事,欲星移不想继承,也不配得到。

他起身穿上外套走到屋外。母亲呆呆地坐在床上,成了一只被人拿走发条的摆件。欲星移感到胸腔一痛,却也觉得舒坦。

他走到小院外,沿石板路向前来到河边。他曾在这条河的另一面与梦虬孙吃宵夜,想起他,忍不住掏出手机。

面板上果然有几十个未接来电,还有梦虬孙发的一大堆从担心到恐吓到哀求的短信。欲星移笑了笑,挑了一行拨回去,梦虬孙秒接。

“你疯了?!你跑哪去了?!”梦虬孙在那头气急败坏地大叫,“我找了你半天!淹死你算了!”

欲星移还在笑,心里的海水已经漫过他的喉结。“我回老家一趟,考虑了些事情,”欲星移尽可能轻描淡写地把话题带过去,“有些原因,我得跟你分手。”

梦虬孙不再说话。欲星移也不吭声,他们安静得好像正坐在一起,头挨着头。梦虬孙的理智在这一刻尤为突出,他甚至没有发火,只是说:“我在路上,等我来找你。”

“你在哪?”欲星移听见背景里的声响,笑了起来,“你该不会在火车上吧。”

“我在去你家的火车上,把你地址给我。”梦虬孙又急躁起来,“快点!!”

欲星移轻轻叹了口气,“不用来找我。我没脸见你。”

“放你妈狗屁!你到底想干什么?!现在就把地址给我,否则我下车就去派出所报警,不信找不到你!你的单位地址电话身份证号我都有,”说到最后,梦虬孙几乎是在破口大骂了,“你他妈找死?!”

“火车上不要骂脏话,”欲星移说,“我没事,就是怕你见了我难受。”

那头沉默了很久很久,梦虬孙的声音哑下去。“我现在就很难受了,欲星移。”


欲星移最终还是把地址给了梦虬孙。他本可以干干净净结束这段关系,却为梦虬孙的一句话联想到过去。十几年前那只挥别的小手上有太阳的光斑,他的心上也有,他不能说不。

火车一个小时后到站,欲星移坐在河堤边等。夜色渐深,他的风衣变得潮湿冰冷。

梦虬孙来得声势浩大,欲星移几乎以为是警察来抓他了,一辆车甩着粉尘疾驰而来,差点冲进河里。司机比梦虬孙更早跳下来,看见欲星移就问:“谁自杀?!”

欲星移摇摇头。梦虬孙风卷残云地扑过来,对司机大吼一声:“没人自杀!!”司机的眉毛一下竖起:“你骗我?!”梦虬孙恶狠狠地骂道:“滚!!”

欲星移坐在河边,笑盈盈地看他吵架。梦虬孙跑脱了力,气喘吁吁,眼角又红了一块。他很想把欲星移一脚踹进河里,出于最后的理智才没有行动。欲星移说:“坐啊。”他找不到更好的开场白,只好直切要害:“为什么突然跑掉?!”

欲星移很惊讶:“为什么不问我分手的理由?”

见梦虬孙不答话,他也明白过来,点了点头:“你给你父母打过电话了。”

“……我和他们说,我想带一个人回家,”梦虬孙说着,自己也笑起来,“我说你叫欲星移,我妈吓得把电话摔了。”

“你知道我们是表兄弟了。”欲星移笑得很平和,“不好意思,我没及时告诉你。”

梦虬孙恨不得一拳打在他脸上,指节都压白了,“去你妈的表兄弟!”他用一种极其憎恨的口吻骂他,“我不是你表弟!!”

欲星移的表情稍微变化,又沉着下来。

“你都知道了。”他笑着垂下眼,“那我就不说了。”

梦虬孙咬牙切齿地,从喉咙里挤出几句话:“我不在乎,我不是来听你说这些的。我就想知道,你为什么走?”

“因为我见你第一面就知道你是谁,我要报复你,”欲星移面无表情地说,“要问就问你为什么给我机会。”

“我什么时候给你的机会?”

“你爱我,就是我的机会。要报复你妈,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你爱我。”欲星移自己也笑了起来,“我倒是没想到还能这样。”

梦虬孙看着他,眼睛里的火一点点熄灭。欲星移看他蜷缩起来,知道他是嫌晚上冷,把他向身边拉了拉。梦虬孙没有反抗,只是看着他,仿佛第一天认识他。

“……你是故意的?”他的口气是那样不敢相信,“你是故意的吗?”

欲星移没有吭声,而是站起来,牵他的手。梦虬孙像被火烫到,狠狠甩开他,欲星移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抓,直到把他手指攥在手心,才拉着他往自家走去。

有些事情没法用语言解释。梦虬孙一见到他母亲,彻底哑口无言。欲星移轻轻地说:“你还记得她吗?我们以前都恨你。”

梦虬孙倒退了一步,嗫嚅着,不敢去看欲星移的眼睛。欲星移说:“别紧张,我现在不恨你了。只是不想再骗你。”

梦虬孙却没再说话,摇摇头,蹲在了路边。千万道怒火具象地燃烧在他眼底,“我妈还照顾过你……”他的声音越来越低。

“是啊,谢谢她了。本来我想,你爱我是件好事,只要你爱我,你家就断子绝孙,我妈会很高兴。”欲星移说着也在他身边蹲下,手指抹过他眼角,“你觉得,是我错了吗?”

“都怪你!要不是你,我才不……”梦虬孙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,剧烈咳嗽起来,欲星移给他拍背,被他一把推开,“全都怪你!!你这是恩将仇报!”

恩将仇报四个字砸在欲星移胸口,把他仅存的一小部分心肺砸穿了,胸口贯穿一个大洞。

“我是恩将仇报,”他近乎绝望地笑了起来,“要是做得彻底一点,你根本不会知情。我要是继续爱你,不也是恩将仇报。”


欲星移细长的睫毛垂下阴影,落在脸颊上犹如泪痕。刹那间,梦虬孙以为他哭了,伸手去摸,欲星移的脸颊仍是干燥。当他把手缩回来,欲星移的眼泪突然落在地上,把沙土砸出一个凹陷,圆形的,宛如那一天梦虬孙手臂上的光斑。

欲星移蹲在那,没事人一样,唯独右脸颊湿了一小块。梦虬孙吓得手足无措,想抱住他,又不敢上前。他也不敢看欲星移的眼睛,因为他从未像此刻感受到欲星移的爱。欲星移的情感居然也能澎湃起来,他已经不明白他是为了什么在痛苦。

欲星移本想多说几句,突然又胃痛发作,火烧火燎的,一下捂住肚子。梦虬孙这一晚上又惊又吓,彻底没了遮掩的能力,紧紧环着欲星移,生怕他出事。欲星移额头抵在弟弟肩上,艰难地问:“你担心我吗?”

梦虬孙急得快把舌头吃下去,连声道:“废话!!”

欲星移这才松了口气。“万一我死了,你也别骂我,我不是好人,可实在没法不恩将仇报。”他喘了口气,直勾勾看进梦虬孙的眼睛,“做不到。”

第一次,梦虬孙当着欲星移的面哭了。真正哭的时候,眼角居然不红,好像眼眶里的红色已经开闸泄洪,变成两道脸上的血痕。

他流着眼泪吻欲星移,面上是被捅了一刀的神情,嘴唇却很温暖,他说话时,已经完全带着哭腔。“你不是人,我和你没完。”

但欲星移知道,他原谅他了。谁也不会为爱一个人受罚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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